张婆子与儿媳抱着点心走出去时,心中是又气又欢喜,回过头看了一眼,还颇有些遗憾地咂了咂嘴。当初一是缠磨不过家中孙子的日日念叨,二来也未尝没有看中蒋家殷实的底子。只是天有不测风云,短短一年蒋家便败落了下去,还不如自家,张婆子想起家中三个爷们不事生产,伸手只会花银钱,不娶个有资财的孙媳妇进门可怎么行?如今有更好的亲事,她也是没法子啊!啧啧,秀才娘子幸灾乐祸地回过头,掂掂手中的点心,咽了咽口水,扶着婆婆走远了去。却说蒋家这里,若香握着女儿的手,眼见着张秀才家的婆媳拎着东西出了自家的门。“娘?”半晌,蒋佳月只觉得手腕被捏的生疼,忍不住轻声喊道。若香背对着她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娘?”蒋佳月急了,绕到她身前,果见她满面泪痕,对着外头正无声地落泪。若香迅速抹了抹脸,深吸一口气,强挤出个笑容道:“娘没事,刚刚外头起了一阵风,吹了沙石进来。”蒋佳月盯着她,不说话。“罢罢罢!”片刻,若香自叹一声,看着女儿清丽的小脸儿,道,“你张婆婆打小便给寄哥儿定了她娘家侄孙女儿,因孩子都小,便没有对外说,谁知你张大娘见着你一时喜欢,也没和张婆婆商量……”寄哥儿就是那张秀才家捧在心尖尖儿上的独苗,在外头拦着她信誓旦旦说“绝不退亲”的张寄。蒋佳月眉眼里都是嘲讽,两家定亲已经一年多了,如今这话拿出来是骗鬼呢!只她心中有盘算,自然不会点破。“哦~”蒋佳月拖长了尾音,少女音色清亮悦耳,话亦说的好听,“既然如此,咱们家也不能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自然是成人之美了。”若香听的心头一酸,眼眶又红了。“娘!”蒋佳月拉她胳膊,“张家只是出了个秀才罢了,便眼高于顶,前些年还好,如今更是寻常便瞧不起咱们家。幼时您常教导女儿与弟弟,做人要清清白白端端正正,这样家风不正的人家,女儿可不想嫁!”若香将手放在女儿头顶,少女发质柔软,带着清香,不由叫人心疼。“是啊,我家月儿这么好,是他们没眼光没福份。”她轻声说道,眸中却含了泪。都是他们做双亲的无能,教女儿被人欺负成如此,倒还要小辈自己担着。只是这件事她不欲声张,闹起来月儿更落不着好,且若香方才已经想的通透:张家如此做派,不要脸面捧高踩低地,如此嫌贫爱富的人家,女儿嫁进去又能得什么好?她自来是十分明决地,此时既打定了主意也就不会再去纠缠。只是苦了自家乖女,今年已经十三了……也不知刘大哥那边有没有消息,一晃眼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实在是音信难寻,不过抱着一点希冀罢了。她的娘家王氏,也曾经是个大姓,其嫡支建陵王氏,那是出过三任翰林、祖上官居正二品的名门望族,家中举人进士更是不可其数,端的是诗礼簪缨之族,极富极贵之门。蒋佳月的外祖,也就是将若香卖到陆府的王老爷子,不过是建陵王氏的一个旁支,可靠着本家,也攒了几分家资,来了江陵府下辖的江和县置房买地,虽然不比嫡支过的锦衣纨绔、富贵风流之日,到底也算得上一地乡绅之家。只是无奈遭遇了当年那场饥荒,又有战乱,整个大臻都乱了套,何况一个小小的江和县?流氓匪徒所过之处片甲不留,王老爷子能带着一家人跑到江陵府躲避已是不易,早已散尽家财,实在没有法子,只好卖了女儿,当一个活契,指望着日后还能寻回。一晃数十年,她连父母亲人的相貌都已经模糊,挣着熬出来嫁了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却没想到……哎!前些日子偶然听闻同村的刘大哥说起过王家的事,若香这才起了心思想要去寻一寻。倘若能找到自己娘家,到底一家人还有个去处,日子也有奔头……蒋佳月却不知娘亲心里已经百转千回万般心思,只觉得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一座大石终于卸了下去,简直神清气爽。母女二人各有心思,一时只闻夏蝉嘶鸣,风吹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娘,我回来了!”院门被人推开,忽然有个略显稚嫩地声音喊道。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一阵风般跑了进来,长相与蒋佳月有七八分相似,唇红齿白眉眼清秀,只是五官更多了一些英气,黑亮的眸子望着她们,秀气的鼻尖上落下一滴汗珠来,正是蒋佳月弟弟南秋。他跑进屋子,随意抬起胳膊擦了擦汗,便急匆匆地去翻身上棉布做的挎包。若香立时收了收神色,掏出一方白帕替他擦着额头,笑着道:“这般着急做什么,先生教的都忘了不成?”“哦。”蒋南秋朝姐姐吐吐舌头,乖乖站着由娘亲擦汗。“你方才要找什么?”偏蒋佳月要去闹他,故意逗道。蒋南秋小脸上便闪过一抹得意,从包中拿出一包点心来,兴高采烈地道:“看!豌豆黄!刚刚张大哥给我的!”谁?蒋佳月脸色一僵。☆、真不害臊若香脸上亦有些不好看,笑都落了下去。张家这是什么意思?前脚来退亲,后脚便又拿东西哄孩子?打一棍再给个甜枣,倒把他们蒋家看的如此轻视了去!“去看爹爹吧!”蒋佳月接过弟弟手中的点心,拍着他圆溜溜的头说道。“嗯!”蒋南秋亦不馋嘴,点点头,进了东边的厢房,那里本是蒋佳月的闺房,因了采光好,又通风,冬暖夏凉的,后便移做蒋大郎养病之所。姐弟俩便挤在一间屋子里,中间用了布帘隔开。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眼见着蒋南秋进了屋子,蒋佳月对若香道:“娘,你别生气,女儿亲自去说。”“我去!”若香伸手去拿点心,她可舍不得女儿听那些话。蒋佳月却不松手,露出轻松的神色来,道:“你现在脸黑的锅底一般,只要外头走一趟,满村子都知道女儿被人退了亲事。”“这事难不成还能瞒的住谁不成?”若香说道,只是心里到底还是想着能瞒多久瞒多久,担忧地看着女儿,“娘不放心。”“其实,大概他还不知道张大娘和张婆婆的打算……这点心怕是他自作主张送来的。”他,说的便是张寄。现在想来,娘亲去借银子那一天过后,张家便去了张婆子的娘家,一是怕蒋家再去借银钱,二来恐怕也是为了张寄相看亲事。人家亟不可待地摆脱自家,偏她娘亲还傻乎乎地想着再去登门。今日一大家子刚回村,便趁着张寄缠磨自己的功夫,马不停蹄地赶来退亲,倒也找了个好听的理由。你蒋家不同意,那就是棒打鸳鸯,逼着张婆子去死。传出去,旁人也不会说是张家不仁义。若香听罢,愣了愣,这才明白女儿话中的意思。这亲事,本就是寄哥儿闹着要秀才娘子提的,如今要退,张家也怕儿子不愿意再闹开来。他们家那点子小心思,玩的苦肉计,可不就全露馅了去?罢罢罢!若香叹口气,心中却还想着:寄哥儿倒是个好的,长的白净又读书识字,嘴上也甜,见着自己总是一口一个“婶儿”喊着,很得她的意。当初若不是看中一双小儿女般配,她还不见得会同意张家的提亲……“那你早些回来吃饭,日头快落了。”若香嘱咐了一句,看着女儿出了门往村西头去了。蒋佳月走了会子,便有人打对面过来,看见她后,白胖的身子立时快走了几步。待到了面前,已经喘着粗气,气息不匀了。“月……月儿!”张寄惊喜地看着她,弯下腰双手撑在大腿上呼呼喘气,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额头呼呼冒着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流过脸颊、鼻尖、下巴,将裹在身上的衣袍印出一块儿汗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