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21年12月13日上午,武昌码头。
“呜———”汽笛长鸣,一艘民生公司的川江轮,徐徐进港靠岸了。旅客们提着行李,匆匆登岸。刚才还是安静的码头,一下子熙熙攘攘,喊叫声一片。而在这时,几辆黑色的汽车驶进一旁的江汉关专用码头,江汉关专用码头平时泊停海关缉私艇以及关员驳船,但平素政府要员经水路抵达武汉或往来武汉三镇,大都泊靠江汉关专用码头,往来三镇亦是使用关员驳船。
在车队于码头处停稳之后,首先从车上下来十余名身装军装的卫兵,随后一位早已等候多时的穿着海关制服的官员迎上其中一辆车,然后那辆汽车车门打开,其中走过来一老一中两个人,老者穿着一身青衫,而中年人则穿着身灰色西装,老者与海关官员亲热的聊了几句,随后便前后张望了一下,然后又对身旁跟着的中年人耳语了几句。然后一行三人便朝码头处白色的关员驳船走了过去。老者走在前方,中年人则与其并驱,至于那位海关官员侧走于他们身后,然后方才是其它十余位官员以及卫兵,一众人直接上了那般驳船。
“精卫,若是全国官员皆如你这般看重实业,那中国工业兴盛之时,必定为期不远了!”
坐在驳船上,张静江笑说道,作为国民党三大元老之一的他,即便是面对蒋介石也是直呼为“中正”,至于汪精卫,自然也是如此。
“印光先生谬赞了,兆铭可当不起,兆铭身为行政院长,自然知道中国虽然是个大国,但是个弱国,就像一个虚胖子,看实庞大,实则不堪一击……”
看似谦逊的汪精卫的语间完全表露了他的心态,实际上这种心态源自年初“上海事变”,正是上海事变使得他对中国的实力有了一定的认识,作为其心腹精锐的十九路军,若非蒋系部队急时赶到,恐怕已经……有了这种认识,使得才会使得他不经意的表露出疲惫。
而张静江听他这么说,却摇头说道:
“事情可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呀。”
看一眼汪精卫,张静江却把话锋一转说道。
“本来经十余年军阀混战摧残,中国的那么一点底子也给折腾的差不多了,现在我们和日本人相比,的确实力薄弱,甚至不堪一击,正因如此,政府才需争取时间,以利备战,现在在这汉阳铁厂复工,虽说为民间投资,与总理教导有违,但也是非常之时行全权之事,我记得精卫当年在武汉主持时,亦曾想没收汉阳铁厂,以为重开,可谁曾想,却日本领事却出面威胁,要求国民政府承尝汉冶萍所欠日债……”
在说话时,张静江不时把眼神投向与湖北省主席夏斗寅正在那里聊着的陈公博,陈公博在实业部会议上,多次批评“钢铁业事关国家存亡,由私人承办有违总理教条”,其话里话外的所指无非是有国防设计委员会支持汉阳铁厂。
见张静江提及旧事,汪精卫的脸色,立即变得不甚自然,当年因为他没收汉阳铁厂、萍乡煤矿之事,差点若出了一场日本干涉的祸事,当时日本就把军队派到了大冶,并且派军舰抵达武汉,最后作为让步,他不得不归还汉阳,至于萍乡煤矿的归属,日本人虽说作出的让步,但却要求萍乡必须履行旧有合同,如此才算了事。
“日人之所以横加干涉,皆因其不愿见中国钢铁工业复兴,一是经济,去年中国进口钢材70%来源于日本,二却是政治,钢铁为国家工业之本,亦是强国之根……”
听着汪精卫的解释,张静江却是笑而不言,直到他说完之后,方才轻拍手掌说道。
“精卫说的极是,可无钢不强,无钢不兴,既然政府没办法重办汉阳,那私人办又有何妨,总归,这铁厂还是在中国的地盘上,即便是私人办铁厂,那铁厂总是跑不掉的,若是将来出钢,可就于国大有助益了!”
张静江的一番话,只让汪精卫心里像是吃了个苍蝇似的,对汉阳铁厂的指责,原因就是在于政府在中央钢铁厂选址上的争持不下,蒋介石和他的国防设计委员会,要求让钢铁厂设于株洲,而实业部则以铁矿来源以及市场的角度要求设于南京近邻的马鞍山,结果双方争执不下,现在竟然落得一个实业不批准于株洲新设钢厂,而国防设计委员会则以“国防需要”拒绝在马鞍山兴建钢铁厂,也正是这种争执导致汉阳铁厂,这家属于私人的老铁厂钻了个空子。
“自然,自然……”
轻应之余,汪精卫的眉头微微一皱,却是思索着这一次来武汉,是否明智了,再朝陈公博看去,却看他正同夏斗寅聊的正欢,他自然知道他们在聊什么,无非就是陈公博希望夏斗寅能出面给汉阳铁厂添一些麻烦,反正众所周知,从民国十八年至今,湖北省内可以说是贪污成风、建设毫无,而且军队云集,同时乱匪流窜,可以说是全国最糟的省之一,鄂东、鄂北武汉两道门路,甚至连一条公路都没有,在这种地方搞建设,弄成了是奇迹,弄不成,反倒是是理所当然了。
“……灵炳,你觉得呢?”
在先前的话语中,陈公博又给他抛去了一个诱饵,由实业部出面牵头会同交通部,为湖北省修两条高等沥青公路,相比之下,这算是实打实的政绩了,至于昨夜许下的一些承诺,那是私利,现在青天化日之下,当然要谈公事。
“这个……”
沉吟着,夏斗寅却是没有直接回答,甚至于就连同昨天的回答也极为模糊,原因非常简单,就在于南京的那位。
自夏斗寅当上湖北省主席后,时刻担心君临他上的驻鄂绥靖主任何成浚的报复和卷土重来。可偏偏却是如此,这湖北的事情就越是难办,事情办不好,这位置自然也做不稳。就像前几个月,那位抵达武汉之后,就曾于军政官员会议上大雷霆说:‘从前北洋军阀把湖北省当作殖民地,任意宰割,湖北人连个屁也不敢放,现在省政府交由湖北人自己管理,不但不好好干,反而相互攻击,成何体统。真是省政府主席无耻、省党部委员也无耻。怪不得人家说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湖北佬,真是难缠。”
这么一顿臭骂,原因就是会议前一天,他夏斗寅跪在蒋介石面前,涕泣陈词,要求蒋的公开支持,从而绝了何成浚的心思,当时他可谓是全场最为难堪。虽说后来“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一说引起轩然大波,湖北人都认为那位出言无状,而那位也自觉冲口而出,有碍官箴,乃派夫人出面举行茶话会,招待省府、省党部要员以及湖北省上层人士,说了一些讨好湖北人的话,一场九头鸟的风波才算平息。
可因为那场风波,夏斗寅却知道,如果自己不干出来一些成绩,那到时候,可真就难办了!以那位的脾气,没准这帽子也就给摘掉了,这湖北的省主席不知道多少人盯着那!
更何况……夏斗寅的视线不由朝着张静江看去,那位昨个可是让他悄悄的给自己带了一句话。
“汉阳铁厂重开,省政府务必给予适当协助……待他日返汉后,可协同前往铁厂参观……”
话不多,就那么几句话,可却点明了那位的态度,可这边……视线从张静江身上移至汪精卫身上,因为当年自己从武汉国民政府变节至南京,汪精卫和改组派对自己可谓是“怀恨在心”,而这次能当上湖北省主席,虽说自己在陈璧君那里使了几十万在先,汪氏推荐在后,可勉强也算是一笑泯恩仇了,这关系好不容易修复了,若是因此再导致双方关系冷淡,那可就……
这样的沉吟中,夏斗寅却是只觉头大,甚至头痛!
这两边不论是谁,两边都能摘掉他的官帽子,对于想以湖北为终身立足之地,再也不愿意军旅生涯转战南北,想在湖北稳稳当当的立足的夏斗寅来说,现在被推到这样的风头浪尖上,着实让他心恼,甚至都恨上了管明棠那个人。
“你这人,守着石景山铁厂不碰,非碰什么汉阳铁厂!”
心下骂着,夏斗寅的脸露出凝神之色,看着陈公博轻声说道。
“这事,容我慢慢来,您知道,操,操之不能过急……”
虽说在国民政府军政要员之中,夏斗寅这位“皮箱司令”出身低微、而且没有文化、且目光浅短、不思进取、不自重、行事愚钝等等有着这样那样的不足,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愚钝到让人当枪使,尤其是……被那些对他成见于怀的人当枪使!
“若是真那么好收拾,你堂堂的行政院长,有必要来看这一炉子铁吗?”
瞧着与张静江谈笑风声的汪精卫,夏斗寅心里如此的揣测着,这显然是他们想拿自己当枪死,到最后,会是谁承担这个怒气呢?
这件事难办啊……
望着越来越近的汉阳铁厂码头,夏斗寅只觉一阵头痛,这种事情本就不是他擅长应对之事,那边他都不想得罪,可……如何才能让两边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