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奇与胡濙两人是进士出身,一身书卷气,对于船舱的布置,极为满意,尤其是看到了茶几上方的一卷长轴。
长轴上的诸葛亮头枕书匣,仰面躺在竹丛下,举止疏狂。当是诸葛亮出茅庐辅助刘备之前,隐居南阳躬耕自乐的形象。人物高卧狂放的情态,刻画得很生动,线条洗练。墨竹用笔潇洒,得元人意韵,看得两人暗暗点头不止。
而徐勉一介武夫,对什么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实在没什么兴趣,扫了几眼,目光便落在了右侧的书桌上面的一副书法字帖上,临摹的是赵孟頫所作的《黄钟•;人月圆》。
“一枝仙桂香生玉,消得唤卿卿。缓歌金缕,轻敲象板,倾国倾城。几时不见,红裙翠袖,多少闲情。想应如旧,春山澹澹,秋水盈盈。”笔法轻盈,婉转流利,却有一股外秀内刚之气,尤其最后几笔起笔收笔不加修饰,仿佛是一道上乘的剑法,随意挥洒。
徐勉看得津津有味,浑然不觉,一个小书童进来倒了茶水,擦拭了桌椅,直到三人朱瞻基对他摆手,方才红着脸,灿灿一笑,落下座。
朱瞻基坐在桌前,眼眸微微闭着,似乎在想着某种大事,略显苍白的脸上因为沉思而显得有几分红晕。
太子没说话,身为臣子的自然不敢说话,甚至连有些口渴的胡濙,也不敢动手喝茶,生怕自己一动手,打断了太子的沉思。
朱瞻基的沉思了一会儿,面色神色慢慢恢复了平静,那一抹红晕也退去了,烛光下看不出喜乐哀愁,一如得道高僧般入了定。
重重的吐了口气,朱瞻基的眼眸子打开了,乜了三人一眼,轻声道:“父王决意迁都,三人爱卿有何看法?”
三人中,徐勉是武人,对迁都一事并无多大兴趣,北京也好,南京也罢,锦衣卫不过是皇家的一把利刃而已,皇帝何时要他们出鞘,不管是对,还是错,不管这个人杀不杀得,他们都必须出鞘,利刃出鞘必然见血,所以,南京,北京对于这把利刃来说,不过是从北方到了南方,又或者从南方到了北方而已,并无多大干系。
但对于杨士奇,胡濙来说,迁都可不是简单的事情,那是需要动用数十万的民力,物理,财力,关乎国之大运,稍有不慎,就有亡国之灾,不得不慎之又慎。
杨士奇,胡濙彼此望了一眼,一时摸不清楚的朱瞻基的意图,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朱瞻基并没有记着催问,而是端起茶杯,轻轻的吹开了杯中的茶叶,放在嘴边喝了一口,吧唧吧唧了两下,轻轻的咽了下去。
这是南京的雨花茶,茶叶外形圆绿,如松针,带白毫,紧直。冲泡后茶色碧绿、清澈,香气清幽,品饮一杯,沁人肺腑,齿颊留芳,滋味醇厚,回味甘甜。南京山、水、城、林相映成趣,在南京城内,是大大的有名,但朱瞻基并不十分的喜欢,这就好比他不喜欢南京一样。
对于这座大明开国的都城,他自然知道有它的好处,不说那六朝古都的名头,艳丽的秦皇河畔,长江天堑,龙盘虎踞,江南形胜之地,真足以立国等等,哪一样足以让人欢喜,便是那做皇城,也是世间最为富丽堂皇的。
可这一切总是引起不起他的欢喜来,他更向往的是北国风光,山海关外的萧杀之气,当年追随皇爷爷叱咤蒙古草原的一切都无比吸引着他,让他对北京多了一份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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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身为大明未来的储君,迁都大事,自不能以个人喜好而定,这座金陵城,是当年tai祖皇帝,以非凡的魄力,背倚紫金山,添平燕雀湖,凭空造出来的,但此举终究是差了些人意,虽说燕雀湖底以巨石铺底,打入木桩,又用石灰三合土反复打夯加固,可经过洪武一朝,建文一朝,当年牢不可破的金陵城,北部地基就开始下沉,弄到现在皇宫前高后低,一旦下雨,内宫就容易形成内涝,排水不易,对于这样的一座城池,自然说不上好到那里去,最主要的是,相对于北京,南京城地处江南,离中原太远,如果北方发生战事十分不易防守,这一点,就是当年的tai祖皇帝也深有体会。
大明开国之初,朱元璋一直都有迁都的想法,武二十四年,朱元璋派太子朱标巡视关中,颇有迁都关中的打算。当时,明朝的主要威胁是蒙古草原上的北元残余力量。迁都西北,可以加强北方边防,安定边界。朱标考察了西安和洛阳,比较两地地形,回来后向朱元璋献陕西地图。不料世事无常,太子朱标于第二年病逝,使朱元璋受到沉重的打击,再也没有精力和心情考虑迁都的问题了,迁都一事才就次作罢。
相对于南京,北京地处北枕居庸,西峙太行,东连山海,南俯中原。沃壤千里,山川形胜,足以控四夷、制天下,诚帝王万世之都也”,比起金陵,北京还有一个优势,是居中之地,交通便利,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条大江河,融汇成京杭大运河,一旦发生战事,也好运送粮草,比起南京的太过靠南要好得多。
再者,大明疆土北到黑龙江入海口和库页岛(今萨哈林岛),南达曾母暗沙,国不可不畏不大,都城设在北京,“天子守国门”,利于北边防务,永乐一朝,朱棣经营蒙古,经营东北,经营西域,加强对西藏地区的管理,开设贵州,一直把明朝的控制到千里石塘、万里长沙。整个这样一个版图,实际上是以北京为中心,这是继承了元朝当时的版图。可以说,都城在北京,比起金陵是好处不少,朱瞻基作为一个有眼光,有壮志的太子,自然不希望,大明的帝都在江南,而忽略了北方。
朱瞻基自顾自的思索了一番后,放下了茶杯,抬眼看了杨士奇问道:”杨爱卿——?“
自朱瞻基随口问了这么一句,杨士奇就一直在酝酿,他是南方人,自小在南方长大,见惯了江南的烟雨江南,小桥流水江南景色,自然对北方的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没什么好感,可这只是个人的喜好问题,作为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考虑的可不是个人的荣辱,而是国家,百姓,君王,所以他才没有急着说话。
北京作为朱棣的龙兴之地,经过多年的修建,早已从元末的战乱中恢复了元气,靖难后,朱棣更是对自己龙兴之地,进行了大规模的建造,进行了十五年。这期间,为配合迁都,朱棣做了两件事,一是从江南各地向北京大量移民;二是疏浚运河,打通南北的运输干线。
洪武三十年,通过海运由南输往北方的粮赋只有七万石,永乐六年,就增至六十五万石。永乐十二年,由运河输往北京的粮赋增至五十万石,另还有四十万石由海运输入。到了十六年,由运河输往北京的粮赋就已高达四百六十万石,如此大的手笔,使得北京城,的财赋供给与人口几乎比得上南方了,迁都后,朱棣更是对北京城大肆扩建,如今的北京城,比起南京城池可以说固若金汤了,从这些年朱棣的大手笔来看,北京作为都城,比起南京的偏于一方,的确是不错的选择。
细细思索了一番后,杨士奇站起身来,脸上神色变得庄严起来,抱拳对朱瞻基道:“北京乃龙兴之地地处中原,经我永乐一朝,多年建造,已是固若金汤,以此为都城,最好不过!“顿了顿又道:”北方蒙古虽遁逃,实力却不容小视,况且北有契丹丶女真丶鞑靼都仍存在着骚扰中原的能力,对付东北的”虏患”,微臣以为,天子守门,以北京为都城,实乃明智之举,微臣并不赞同迁都南京!“
朱瞻基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胡濙,道:”胡爱卿可有意见?“
胡濙想了想道:”我朝自永乐十九年迁都至今,不过四载,先前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如今北京城刚刚恢复生气,若是执意迁都,怕是引起民心不满?“
顿了顿又道:“再者,连年征战,下西洋,民力未苏息,若此时迁都,北方供给力役悉资江南,重劳其民。怕是——?”
朱瞻基点了点头,道:“二位卿家所言,正是孤心中所想,只是此事是父王授意,身为臣子,不可不为,但迁都一事兹事体大,不可不慎重,两位爱卿是父王跟前信任之人,这迁都一事,还请两位爱卿所以国事,规劝父王好生筹划,切莫操之过急,做了那隋炀帝杨广之举啊!”
杨士奇、胡濙这才明白朱瞻基的心思,两人见他如此体恤民情,心里大为感动,垂泪道:“殿下忧心国事,微臣敬佩万分,岂敢不尽心尽力!此事,我等必定好好与皇上说道,请殿下放心!“
朱瞻基点了点头,起身抱了拳,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道:”孤代天下百姓,谢过二位了!“
杨士奇、胡濙大吃一惊,急忙回礼,道:”殿下折煞老臣了!“
就在这时,门帘一掀,吹进了一阵清凉新鲜的夜风,跟着一名锦衣卫按住腰间刀柄,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对着朱瞻基单腿跪地,道:“启禀殿下,前方里便到江南运河的范围内,卑职已经通知了,杭州知府陈复,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运河码头等候殿下了?”
朱瞻基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杨士奇,道:“杨爱卿连日劳累,多有辛苦,次方江南运河,少不了奔波坐船,杨爱卿就在此地歇息一番,待孤巡视运河后,再与你汇合,可好?”
杨士奇的确吃不消晕船的滋味,便点了点头,道:“一切听从殿下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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