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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民国初年自流井至美国波士顿(第2页)

若是风暴来了,原本上下无尽的蓝色变成了铅灰,上万吨的钢铁巨轮如玩物般被抛起抛落。船入浪谷之时,放眼望去,远处的浪尖竟是高过了乌黑的云端,而陡然间,驶上波峰之时,低垂的云絮似是就在触手可及之间。若是半晌就过去了,那倒也还能忍下,可最长的一次,连着三天都是如此。虽然此时餐厅中酒乐依然,可我却全然没了食欲。若说是因为晕船,还不如说是因为心中的恐惧,一种让人全无躲避的恐惧。

有几次,浪大得让船翘了起来,钢铁发出扭曲拉扯的低吼。我心里只是念叨着,这下子怕是没命了,满脑子竟是船覆人亡的图景,呼吸也变得困难。我躺在床上,只觉着四肢都没了起来的力量,连平躺着都难以支撑,只能蜷起来面对着墙壁,恨不得能找着一个箱子躲了进去。

白牧师看着我这样子,便道:“你就跟着我一起念主祷文吧。这是基督教给他的门徒,又传给我们的。”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小的时候,若是伊莎白害怕了,我们也会一起背诵的。”

一边说着,白牧师一边握住我的手,眼里满是鼓励的神情。我点点头,也握住他的手,一起低声吟诵起来:

我们在天之父,

愿人尊祢名为圣。

愿祢国降临,

愿祢旨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我们如此念了下去,在那古老的韵律中似是真的有种神秘的平静。耳中不断地回响着不变的音节,窗外轰鸣的海浪声也渐渐远去。此后,每当风浪骤起,我便会默默地念主祷文。虽说不能将恐惧完全赶走,但总是让心里好受了几分。

两个星期过去,船头终于开始调而转向东南。气温回暖,风浪也温和了许多。一日午后,白牧师带了我在头等舱的甲板等着看海上的落日。

便如往常一般,他带了相机,悠然自得地拍摄照片,而为了能摄取最佳的构图,有时把身子都探了出去。

“你不来看看吗,”他上半身倾在护栏之上,回过头,笑着召唤着我,“你看那边,有几头座头鲸和我们一起在游呢。”

虽说过了疾风骤浪,可我却似落下了病根,一临近护栏便觉着腿软眼晕。听见白牧师这话也只能面露难色。

“怎么,心里还是害怕?”白牧师双眉蹙起,不知是否已有些不悦。

我向前走上几步,来到了护栏的边上,可无论怎样都没法让自己也同样地探身子看出去。白牧师并没有再勉强我。他拉着我的手,退回了几米,让我在闲放的藤椅上坐下。

“太阳快落了,”他幽幽地说道,“这个景色也很好,在这儿坐着也能看到。”

“您从不害怕吗?”我好奇地问道。

白牧师则微笑着摇摇头,灰蓝色的眸子里闪动的是祥和与坚定。

“亲爱的孩子,真正的勇气来自于永恒和坚定的信仰。”

“可是虽然有信仰,却也不一定就能避免灾难,不是吗?记得您说过的,泰坦尼克号的沉船,我想罹难的人中也应该有真正的信徒啊。”

白牧师闭紧双唇,点了点头,随即叹道:“我说有了真正的信仰就没有了恐惧,可这并不是说就不会死亡。”

白牧师见我并没有露出领悟的神情,便转过话锋问道:“为什么惧怕死亡,你说说给我听。”

“父亲曾经教给过我,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现在还没有娶妻生子,便要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不可以涉险。”

“那结婚生子之后呢?你觉得自己还会害怕吗?”

这话问倒确实把我问得不知如何作答。白牧师看在眼里,便接着问道,“其实要紧的并非是令尊或是我说的。要紧的是你自己心里怎么想。害怕也好,不害怕也好,至少你要弄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郑重地点点头,答道:“我也说不大好。小时候记得家里的老婆婆讲,人死了,要进阴曹地府。人要从奈何桥上走过去,要是生前做过恶事,过桥的时候就有厉鬼拦住你。那些老故事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是很怕人的事。”

白牧师略略地撇下嘴角,问道:“你相信这事?”

我有些尴尬,忙着低下头,轻声回道:“我也是不大信的,只是小时候听过这故事,就觉得好怕人。其实说来说去,就是觉着人死好痛苦。阴曹地府去了就再也回不来。父亲,幺妹,还有像是您,也就都见不着了。这样想着就更觉着怕。”

“孩子,”白牧师握住了我的手,“对死亡的惧怕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你没有看出吗,人们最大的恐惧却是来自不知,不知灵魂是否能在身体毁灭后永存,即便灵魂永存,是否要受到阴间的煎熬。所以说,只有真正的信仰,只有确知灵魂的救赎,才能战胜恐惧。”

他抿紧嘴唇,望着远方离海平面愈来愈近的落日,坚毅地说道:“其实有一件事情,我一直十分为难。你还记着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我点点头,不知他为何会提起十多年前的往事。只是仔细端详间,猛然意识到白牧师的脸庞虽仍是俊朗,但和十几年前相比,岁月却也留下了去不掉的印痕。

“当初令尊捐了土地和银两给教会,我自然是十分感激的,特别是他能让我来设计和建设学校,这也是我一直的梦想。可他却给我出了一个难题,他请我教你,这个我自然觉着是责无旁贷,也是我喜欢的事情。可是,他却让我起誓,决不能带你入教。我先是和他说,作为基督徒,我是不能随意以主的名义起誓的。原本我希望这样说,能打消令尊的念头。可你知道他的,谈判起来绝对不会轻易妥协。他说不能对天起誓也不打紧,就算是朋友之间,只要向他保证就行了,日后自然还会有更多的捐赠给予教会。”

“我答应这事,你应该明白意味着什么。我是传教士,为了宣明主的圣音而去中国,我本是不该用一个灵魂去换十个,一百个哪怕是千万个灵魂的。可我却马上就答应了他,只是稍稍地修改了那条件。我可以教你读圣经,甚至是让你去看宗教的仪式,只要不主动劝你皈依,便不算违背我的保证。”

白牧师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那时我还有些年轻气盛,或是说还有一种内心深处的傲气,认为自己能够驾驭这事,既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又能轻而易举地在教你的过程中引导你自己走向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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