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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十日再见安格斯,南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恍惚感。
这些天里发生了太多事,两度出入战场、亲眼看到了那一场酷烈厮杀、又听闻了国难当头时贵族们丑陋阴暗的阴私,再看到安格斯时,竟让人觉得——他那些玩弄人心的游戏也不是就那么让人难以接受的。至少这家伙露出恶魔般的微笑时,挑选的目标总是面目可憎。
当然,这样的念头只是在南的脑中一晃而过,随即他胸中又被升腾的怒火占据;黑暗中走出来的男人还未揭起兜帽,他便怒气冲冲地质问,“为什么要杀害瓦尔特?!”
仍旧是后勤处的地下仓库,墙壁上的灯台放射着温和的暖光。横空架在大裂谷上面的堡垒地表之下是粗大钢材与坚实木板架起来的层层地基,再洒上沙土层;人工建立起来的堡垒底层基座毕竟悬于半空,也就谈不上潮湿;披着斗篷的人走出来时,黑色的靴子底部踩在干燥的沙土层上,发出轻微的嚓嚓声。
在夜光石下露出真容的安格斯没有理睬南,第一眼瞥向了“瓦尔特”——不,死神。死神依然顶着瓦尔特的脸,但那轻佻的笑容显然不是那个赛利亚人侍卫所拥有的;对于安格斯投来的不悦目光,他只是耸了耸肩。
“你的人想要逮捕我呢,以偷窃护教骑士团制服的名义。”死神这么说的时候,挑衅地向南恶意一笑,“看在你——和那位飓风女士的份上,我可不敢把这位正气凛然的神圣骑士塞到下水道里去和别人作伴。”
死神轻描淡写的用词听得托莱兄弟头皮发炸,东青白着小脸、不受控制地晃了下身子,南则是愤怒地瞪向他,手掌下意识地扶到腰间的佩剑上。
安格斯收回目光,没有在东身上停留、落在了南身上;他用了大约两秒的时间来选择对待这位神圣骑士的态度——这对兄弟中的哥哥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弟弟就有些让人头疼;威慑和痛苦镇压收效不高,反倒有可能引来飓风女士的疯狂报复……那女人是个更不讲道理的存在。
想了想,安格斯稍微收敛气势,用那张冷冰冰的棺材脸佯装出勉强算得上平和的态度,“你们不该涉足你们力不能及的领域,托莱兄弟。”
“我想你应该记得你曾经用来鄙夷过我的话,安格斯先生。”怨气很深的南说道,“你说‘对生命不抱敬畏的狂妄之徒,没有资格得到公正对待。’那么你自己又如何呢?我和我的兄长都了解瓦尔特的品行,他的生命得到你的尊重了吗?”
安格斯偏狭长的眼睛微微上翻,大约是相当腻味这个愚蠢的话题,那一丝飘渺的平和也懒得保持了,“南·托莱,你在询问我的游戏规则?”
“……”南有些底气不足,直觉上的危机感不是怒火冲头就能掩盖过去的,不过他仍旧挺直了背脊大声说道,“如果瓦尔特这种品行上没有瑕疵的人在你眼中都是蝼蚁般的存在,那么你的行为和你口中的狂妄之徒有什么区别?”
安格斯用一种很奇妙的眼神看着他,那种年长者看着幼童干蠢事、说蠢话时的戏谑味道看得南很不舒服,“你在告诉我……一个人只要保证自身没有主动去干于品格有辱的事情,那么他就该被所有人敬重?”
“这有什么问题?!”南气道。
安格斯似笑非笑,冷淡的目光似乎在看什么惹人发笑的蠢蛋,“原来你认为束手无为就是真正的正确,那么你告诉我吧,你是怎么被军部大佬踢走的?”
“请你不要扯不相干的问题!”
与南的气急暴跳相比,安格斯反倒是悠然下来,“按照你的逻辑,洁身自好、不惹麻烦就是正确,那么你又何必宣扬你的见解,以致于被贵*部不容呢?”他脸上露出招牌式的讽刺冷笑,下巴微昂,“跟在乔伊斯·夏洛蒂那种纨绔子弟身边十几年,仍旧能够独善其身……既然这种选择是正确的,你的行为岂不显得可笑?夏洛蒂玩女人的时候,他就装作没看见,反正不是他自己上。夏洛蒂欺凌他人的时候,他就管住自己不去为虎作伥,事后再不痛不痒地劝诫几句……只要他本身没有主动去作恶;哪怕见死不救、哪怕洪水滔天,只要是为了自保都是可以被原谅的……是吧?”
“……”南半张着嘴,半天不能出声。他从未想过这方面的问题,以致于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诸如“又不是所有人都有表达自身见解并施行的能力”之类的话他是无法说出口的,若是这样说了,就陷入永远不能得到答案的纠缠中去了。
“你对‘品格’这个誉美之词的条件,还真宽容。”南那傻眼的反应取悦了安格斯,他心情颇好地再次补充道,“想必你认为以乔伊斯·夏洛蒂的背景身份,他若是不去招惹太多女性、本本分分地享受他天然高人一等的贵族生活,就已经是值得称赞的绅士了。”
南沉默下来,以校友的立场,他是不可能认同夏洛蒂家的大少爷的——辛克莱营地事件中,格温多琳女士的死那个大少爷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身为夏洛蒂贴身侍卫的瓦尔特,在安格斯说出这样的话后,他也无法再为那个赛利亚人辩白。
“这是我的游戏,南·托莱。”整个地下仓库只有安格斯的声音在回荡,他那低沉的、平稳得没有一丝波动的磁性嗓音何时听来都有着一种撩动人心的、蛊惑心神的魅力,“既然是我的游戏,就要遵守我的规则。抛弃了智慧生物天然向上生长规律的家伙,在我眼中并不算是值得尊重的生命。你可以反对、排斥,但没有资格对我的游戏指手画脚。”
“可你……安格斯先生,你这是在藐视生命。”南艰难地说道,“他人有选择自我道路的自由,更不是所有人都有为自己的理想申述的条件……你没有权力审判他人的命运。”
略带傲慢地一笑,安格斯冰冷的目光犹如利刃,浅浅刮过南的面部皮肤,“当我进入堡垒内展开我的游戏时,你不发一言,是因为当时的你认为我的目的能够让你的理念得益。现在,你跳到我的面前张牙舞爪,是因为你认为我的行事手段不符合你的观点?真可笑,你所认同的事,就以默许应对;当事物发展规律超过你的接受能力,你就开始唱反调,并以我的言论来苛责,挑刺……我建议你下次最好深思熟虑、拿出完整观点后再发表意见,以免惹人发笑。”
南的脸上猛地涨得通红,他心里明白这个混蛋黑魔法师完全是在诡辩,但他却没有办法对其进行有力的辩驳。安格斯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狠狠地插到他的心上,让他心慌意乱、无力招架。
看了许久好戏的死神笑盈盈地插话,“这是教徒的通病吧,安格斯先生。总认为自家的思想是绝对正确的,要求别人无条件服从,否则就是必须被审判的异端,真可怕呢。”欣赏着托莱兄弟双双变得愈加难看的脸色,被识破身份的死神才算是出了口气,不过这并没有结束,他看向安格斯,别有深意地说道,“有一点我必须向你汇报,安格斯先生,我是在第七区的营房夹道碰到托莱兄弟的,他们的来处是大教堂。我记得你提过飓风女士的住处在东面第二区,如果他们兄弟是要归去的话,怎么也不可能走第七区吧。”
从大教堂出发,穿过第七区就是城中心的总统领府;再加上托莱兄弟对死神“偷窃”护教骑士团制服的指控,安格斯瞬间就明白了死神话中未尽之意,稍作沉默后,斜睨了死神一眼。
死神一点儿也不怕安格斯那冰冷的眼神,仍旧笑嘻嘻地说道,“我听闻托莱兄弟是戒卫队出身,在追查线索、调查事件上想必是有一套的。”
“你说得对,托莱兄弟确实是有些能力的。”安格斯顺着他的话说道,“都已经到了收宫阶段,若让他们去弄出什么事儿来便不太美妙。既然如此,我就将他们暂时交给你看管吧。”
“呃?!”死神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东还好一些,南的话,他这个年纪的人是很有活力的。若是稍微松懈,兴许就惹了什么麻烦出来。”安格斯自顾自地说道,“豪斯曼那个人是很警觉的,我故意泄露了许多线索去安她的心,不表示她就会对我放松警惕。如果让她知道我的手已经伸到了神官那边,那我们之前的辛苦就要付之东流。你现在也已经不需要去外面招摇了,那就在事情结束前‘照顾’好他们兄弟吧。”
“等等,安格斯,这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吧?”死神黑了脸,连尊称都忘记了。
安格斯才不理会他,拉上兜帽转身步入黑暗中,“此外,稍稍提醒下……格洛丽亚·飓风女士是个很内护的人,兼且脾气暴躁。即使是我……也十分不愿意招惹到她。”
“……”死神目送安格斯消失在黑暗中,良久后转过头来看了眼托莱兄弟,大拇指一比,“看见了吗,这才叫威胁。”
“……”托莱兄弟不接腔。
“啧!”死神恼火地用力抓了下头皮,阴沉着脸在原地转了半圈,“见鬼……谁会有兴趣跟老鼠似的藏在下水道里?”他猛地转向托莱兄弟,夸张地摊开双手,“我做出那一番表演,难道是要我在最精彩一幕到来前就乖乖躲到幕后、让别人去代替我做谢幕演出的吗?”大步走到比自己高了一个脑袋还多的南身前,用手指点了点南的胸膛,“嗨,小子,我知道你是个脑子僵化掉的教徒,但你也是会有好奇心的,是吗?”
南面无表情,他不会像哥哥那样对这个家伙噤若寒蝉,但也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很好,我就当你是在默认。”死神诡异地一笑,面部肌肉扭动、身高凭空拉长,从身材普遍精悍矮小的赛利亚人摇身一变成了个常见的西北平原普通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