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早晨,天亮得很早,向远醒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蜷在床沿的角落。还是叶家这张大床,两米有余的宽度,每次她独自躺在上头,总觉得这张床的空旷无边无际,而这样的空又是如此熟悉,好像她的一生一世便该是如此。
她还是做梦了,一场悠长无比的梦,梦中的一切如同电光幻影消散,一觉醒来,谁都不在身边,除了她自己。
助理给她打电话,委婉得询问早上的会议她是否还参加。向远知道自己起得晚了,以往这个时候,她已经坐在办公桌的后头。
向远对助理小吴说,“今早我会晚一点到,你只需要把会议记录放在我桌上。”
小吴从向远甫入江源就开始跟随在她身边,当年生涩懵懂的小姑娘,可以为了一次投标的失误号啕大哭,如今已然结婚生子,老成持重,细致周到,更成了向远身边得力的人。小吴没有问向远缺席会议的原因,向远做事,从来都有她的理由,但小吴并不知道,这一天,向远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一场做过了头的梦。
然而,恰是这一通电话提醒了向远,谁说她一无所有,她还有做不完的工作,还有江源那越来越大的家业。四年了,时间会带走很多东西,也会留下很多,这个“很多”对于向远来说就是财富,她这一生也用不尽的财富。
江源如今已经彻底脱离了赖以起家的建材生产行当,江源地产的标识对于这个城市的人而言已经不再陌生。三年前,向远从以地抵债的温州商人手里拿下的那块风水恶地,随着城市的变迁,摇身一边,成了依山傍水的黄金福地,这一切的改变其实不过是因为一座把那个死角和城市繁华地带连接起来的大桥。江源就是靠着这片定位为“繁华净土,都市新贵”的楼盘“半岛雅居”打响了招牌,至于赚了多少,众说纷纭,只有向远心里最清楚。
接下来几个成功的尝试,让江源的重心全面转移到地产业,就在半年前,位于g市中心地带破土动工的“江源时代广场”让向远执掌的叶家终于成功跻身本市最具影响力的地产商之一,曾经有一段时间恨不能置江源于死地的沈居安也变成了向远的合作伙伴,他们同时出现在g市楼市信息期刊的年度版里,执手言欢,一个说对方是自己最欣赏的同行,令一个则溢美有加地称身边的人是难得的良师益友,只有细心的人才会发现,他们两个不管合作多么紧密,四年来,从来没有坐下来在同一个桌上吃饭。
至于别的,鼎盛的莫建国见到当年自己嘴里的“小向”,也会客气地喊一声“向总”;曾经扬言要禁止江源参加投标的中建现在成了“乙方”;向远自己投资的境外药业公司和她控股的几个娱乐中心都有巨额回报;她被当选为人大代表,市政协委员、优秀青年企业家、三八红旗手;她甚至还买下了叶骞泽求婚时的那片荒山,没有了许她一生幸福的那个人,假以时日,那个地方也许会记载江源更高的辉煌……世事无常,是谁说的,今日的果,是昨日种下的因,她揉碎了自己最好的年华,终于握紧了现有的一切,这些年她苦苦耕耘的那片无爱的土地,其实再肥沃不过,虽然现在它除了丰收的财富,其余什么都不生长。
向远,向远,从小,妈妈就说,她一定要走得比别人更远,叶骞泽也说,你的世界不在这里。她已经去得很远,但仍然不知道,更远是多远,她的世界究竟在哪里?
如今的向远再不是无名之辈,她的成就,她一届女流的身份,她丈夫的绑架案和扑朔迷离的失踪,都在坊间和小报一角被添油加醋地流传,真像已经不再重要,人们要的只不过是话题。很多人喜欢把有钱人分成两种,oldoney和newoney,oldoney是世袭的,优雅的、高贵的、含蓄的,newoney是新兴的、暴发的、市侩的、世俗的,而向远毫无疑问是人们眼里的后者,尤其在那些叶家的老朋友和商场的旧伙伴看来更是如此,他们大多跟叶秉林是旧识,如今早已不能和叶家比肩,那么可以做的也只是在背后嘲弄向远这个从乡下丫头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叶家女主人。
有人笑话向远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空有财富,毫无品味,除了钱和土地,她对其余的收藏毫无兴趣,她不爱华府不爱珠宝不爱名画不爱古董,除了工作,她没有别的消遣,每天忙得像个陀螺,一周上足七天的班,像农民工一样起早贪黑,赚的钱反倒没有一丁点的时间来花。
还有人说,叶家直到叶骞泽为止,都还是有情致的翩翩公子,叶家父子爱茶懂茶堪称是当中高手,可到了向远就完全变了个味道,好茶她不是没有,但那只会端给能给她带来利益的贵客,至于她自己,长年累月喝的是加糖的白开水,吝啬至此;又传她生性孤寒,别说从无密友,自己的至亲都不堪忍受,无一在旁:年迈的公公宁愿久居佛堂,丈夫生死未明,但失踪前的一段风流韵事人尽皆知,谁知道是不是不堪忍受她而出走?小姑子身亡,唯一的小叔子被她赶出了叶家,她自己的亲妹妹生活窘迫她从不过问,还有她丈夫的亲叔叔不止一次在人前暗示,她在公司里排除异己,自己这些年被她逼得几乎没了话语权,叶秉林的几个堂姐妹现在住的房子,虽说是向远赠与的,但是产权她还捏在手里,亲戚们需要用钱,她虽不至于拒绝,但是要一万,她绝对不会多给一分,而且借条收据一清二楚,就连在叶家服务了几十年的老保姆,工资多年来也没有涨过,老人家的孩子没有工作,希望向远代为谋个职业,也被她一句话挡了回去……
如此种种,向远都听说过不少,甚少往心里去,只不过有时她在下棋的时候会跟老张笑着说起,oldoney和newoney,有什么所谓,总好过nooney。
老张是向远心里感激的人,他待朋友一片赤诚,在最危难的时候曾经对向远伸出过援手,至于最后有没有派上用场,这都是另一回事,至少他是有心的。叶骞泽失踪这几年,在法律上,向远不是不可以恢复自由之身,老张也明里暗里表示过,如果向远愿意,他们可以携手一起走过下半生,向远只有一句话,“老张,你值得更好的一个女人。”这是女人表示拒绝时最常用的一句话,向远却说得无比认真,完全发自肺腑,老张豁达依旧,一笑了之,从此朋友照做,这件事就此绝口不提。
“谁是贵族,中国如今哪来的贵族?往上几代,谁家不是刨地出身?我最烦当着面拍马奉承,背后说事的人,你也别往心里去。”老张这样对向远说,他为那些非议而颇替向远抱不平。向远看上去却比他更想得通,她说,那些人议论的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至少从结果上来看确实如此。
她从不否认自己爱钱如命吝啬成性,也没有叶骞泽的那些公子哥儿的闲情逸致,叶秉林多年没有回家住,叶骞泽失踪,叶灵,叶秉文在公司失势……这些都是事实。
叶骞泽的几个堂姑姑提出多年任教太过贫寒,一家几口挤在一百平米不到的教工宿舍里,向远没有问,在叶家落难的时候,出事的时候她们在哪里,哪怕一分钱,一句话的问候也好。她只是从江源地产最好的碧景花园里给了她们每人挑一套,最好的视野、最好的朝向,最好的地段和格局,她们可以在那里安逸地住到老死,她们的孩子升学、谋职、做生意,该给的每一笔钱向远都没有拒绝,至于房子产权,向远真的觉得没有必要,她给出那套房子的初衷,并不是让她们将房子转手卖钱。
向遥的事情向远很少跟别人谈起,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亲是她一块好不了的心病。叶骞泽出事后,向遥时常会出现在向远身边,大概姐妹俩相处的模式十几年来已经根深蒂固,向遥那时嘴里依旧没有什么好话,向远也知道,这个妹妹也许没有坏心,这只是她表达关心的一种方式,可是向远那个时候心情很坏,她没有精力去应付这种另类的关心,而且,她怕了笼罩在自己身边不祥的阴云,离她太近没有好处,所以她让向遥离开。
以向遥的臭脾气自然是走了之后再不回来,这几年,她和滕俊分分合合,但是始终都还是走在一起,也许缘分这东西,不承认也不行。滕俊这个小伙子向远也并不讨厌,而且一度还认为他为人老实,并非不能托付。可是,滕云失踪后,滕俊固执地认为向远是导致他堂哥失踪的原因,对向远的恨意有增无减,连带向遥也和姐姐越来越生分,凡是向远给的,他们通通不要,而且赌气似地要完全摆脱她,作一番事业给她看看。小两口心太高,手又太低,越拼生活就越艰难。这也就罢了,最让向远难受的是她不久前才得知,向遥怀了滕俊的孩子,都7个多月了,肚子高高隆起还要在她打工的便利店上班,向远托人送去的母婴用品、营养品他们都扔了出去,结果去看个医生,向远暗地为她安排都犹如做贼一般偷偷默默。向远为人甚少服输低头,可对于向遥,她承认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就错得一塌糊涂,以至于现在,都不知道如何收场。
所以,那些传言里说她天性孤寒,向远觉得有道理,大概她生来注定冷清,一世清冷,只有叶昀――她低下头默念这个名字,叶昀叶昀……只有想到他时,她的嘴角是带着微笑的,他是流连在向远心里的最后一抹晨光,她的至亲,她的家人,她唯一的安慰。最难受的日子,她在高烧中永远不想醒过来的时候,是叶昀从始至终守在床边,他累到趴着床沿睡着了,呼吸清浅,可向远却醒了,这呼吸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必须要活下去。她痛哭的时候,只有这一个肩膀,不离不弃,让她的泪湮湿;她对也好,错也罢,回首一步之遥,那就是他……可是这样的叶昀,却被她赶离了身边。
没错,是她亲口赶走了叶昀。
向远大病初愈那天,叶昀如释重负地在叶家的餐桌上与她相对而坐,他因为大哥的失踪而终日不展的愁容上绽放了笑颜,为了庆祝向远重获健康,他甚至主动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可是向远放下筷子对他说,“叶昀,从明天开始,你搬出去住吧。”
叶昀惊呆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别误会,这房子是叶家的,永远都有你的一份,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只不过你大哥现在音讯全无,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你也不小了,这屋子里现在只剩下两个女人,古人云,‘兄嫂不通问’,话虽迂腐,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们打小亲近,跟别人不一样,可是在外人眼里只有一个事实,我是你大哥的妻子,你的嫂子,不管他在还是不在,你要记得这一点。”
向远语气平缓,可叶昀忽然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顿时羞惭到无地自容。
向远得知自己并没有怀孕的那一天,她绝望地在叶昀的怀抱里流泪,叶昀心动之下情难自制,一滴一滴地吻干了她脸上的泪水,那时他才知道,她身上发着高烧,等待医生到来的过程中,他始终紧紧把她拥在怀里。事后,向远再没有提起这一幕,叶昀也后悔自己的孟浪,侥幸地认为她意识混沌之下也许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想自己骗自己,可向远并不愿意。
“我不搬,你一个人住在这根本就不安全,况且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叶昀在言辞间挣扎。
“可是我在乎。”
叶昀痛恨向远此刻脸上刻板的理性,没有感情,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怕什么,你不敢看到我,除非是心中有鬼!”
他是多么希望向远心里藏着跟他心里一样的“鬼”,隐秘的,见不得光的,徘徊不去的畸恋的鬼魂,如果有,那么至少他的爱不是孤独游荡的幽灵。
可向远在听到这句话后脸色陡然一变,她心里的鬼是那场风暴前暗起的杀机,是把她爱过的人置于死地的孤绝,是恨意激发的恶念。她没有办法告诉叶昀,除了两人间不该有的暧昧,她更害怕叶昀的那张脸,七成相似的俊秀轮廓,只要看着他,就时时刻刻提醒着向远最绝望的爱和最得不到救赎的恨。她唯有纵容自己的自私,将他驱逐出自己的身边,远离了他,她才能屏蔽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