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知那名瘦高个已是满目怔色:“阁下,不,大人可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苏晋苏大人?”苏晋点了一下头:“正是。”那二人脸色一下子全变了,跌跪在地,不住地磕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苏大人竟也在这廊檐下避雨,一时多话,得罪了大人,大人莫怪,大人莫怪。”苏晋道了句:“无妨。”再未多说,随寺正去大理寺的偏堂歇着了。其实柳朝明来大理寺,不过为顺路取一份文书,并不多作停留。他与张石山交代了几句,方从公堂里出来,就见一名寺正迎上前来,问道:“柳大人这便要走了?”柳朝明顿了一下,“嗯”了一声。若放在寻常,他这样的六品寺正,等闲不敢随意与柳朝明搭话的,然今日不同,大理寺与都察院好歹兄弟衙门,人人皆知都察院柳大人与苏大人关系匪浅,听说苏晋之所以能在两年内官拜四品御史,与柳朝明的提携赏识是分不开的。寺正陪着笑道:“可巧了,今日苏御史苏大人也来了,方才他远远瞧见您在衙署外落轿,怕耽误了您的事,竟就站在署外檐下避雨,连寺门都没进,好在下官瞧见,将他请了进来。柳大人,您可要见苏大人?”柳朝明一时没有作声,片刻,他侧过眸,淡淡往偏堂微阖着的门看了一眼,然后道了句:“不必。”抬步往衙署外走去。候在外头的小吏已将轿子备好了,柳朝明自寺门拾级而下,还没入得轿中,身后忽有两人疾奔而来,隔得近了,噗通一声跪下,溅得满身泥浆,哭诉道:“柳大人,求柳大人为我二人做主啊。”柳朝明扫他二人一眼,却是不理,只回了一句:“自去写诉状呈与监察御史。”便入得轿中。却说这二人正是苏晋方才遇到的太仆寺瘦高个与山羊胡。然而那瘦高个听了这话,更是不依不饶,跪行自轿前,拦了起行的轿子道:“回柳大人,若此事监察御史可管,我二人也不必到您轿子前来喊冤了,正因为小的实在得罪不起苏大人,得罪不起苏大人的妹妹,这才来求您做主。”抬轿之人原没理这瘦高个,却在听到“苏大人”时,将轿子停住,一名随行的小吏自轿旁轻声道:“柳大人,他们说的好像是苏御史。”春雨一落便没个休止,良久,柳朝明将轿帘子掀开,隔着漫天漫地的雨帘子望向外头跪着的人,没什么表情地道:“何事,说吧。”却说将柳朝明送出衙署后,那名寺正便去偏堂请了苏晋。眼下已是二月近末,自正月十五开朝以来,苏晋走访各寺各部,想联名上书为十三殿下或沈家请命的事,朝中不少官员已有耳闻,虽也有人称道一句苏御史义薄云天,但更多的人却自背地里叹笑,说苏御史一世聪明,却在当下犯了糊涂,而今朝堂乱局,这要要请的命,该当向谁请去?是以大理寺卿张石山一见苏晋,便道:“我知你是为十三殿下而来,也知你与殿下与小沈大人相交匪浅,但眼下时局实在艰难,每行一步都要三思,便是本官愿与你一同请命,除非陛下醒来,你我的奏疏能递到他手上,否则一切徒劳无功。”然而苏晋静了片刻却道:“张大人误会了,学生并不是为十三殿下而来。”她开门见山,“实不瞒大人,学生这些日子为殿下走访只是一个幌子,今日至大理寺,其实是为两日后的月选前来的。”苏晋说着,一撩袍拜下:“学生恳请恩师,两日后,内阁与三法司商议刑部侍郎的任命时,恩师将学生的名字提到月选的名录之上。”一一三章月选,即大随每月初选举,提拔官员的制度。而刑部正三品侍郎,作为三法司的堂官之一,照例只能由吏部尚书,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来提名。张石山听闻苏晋想去刑部,微微皱眉。苏晋现任四品御史,去刑部做侍郎看起来是升迁,但眼下朝局纷乱,还有哪里比都察院更安全呢?何况朱沢微想整治苏晋不是一天两天了,倘若她去了刑部,上头又没尚书压着,岂不是要独自担起大梁,直面各方责难,反倒给了朱沢微好下手的机会。张石山虽这么想,却也知道苏晋素来行事有自己的道理,并未多劝阻,只是道:“将你提到刑部侍郎的备选名录上,也无不可,但你要想好了,离了都察院,日后的路便没那么好走了。”苏晋听了这话,一撩袍拜下,磕了个响头道:“学生多谢恩师。”两年前,苏晋为了晁清的案子,也曾有求于张石山,彼时觉得读书人膝下有千金,跪地求人犹如万手攥心,而今她已官拜佥都御史,这一跪却是比当年容易许多。看来人是善变,两年磨砺,竟也令她一身锋芒尽敛,连膝头骨也能屈能伸了。张石山又道:“本官虽能将你提到月选的名录上,但你也知道,刑部侍郎的提拔,不是我一人说了算,还有个票决。我虽意属你,吏部那头一定意属他人,说到底,最后就看柳昀一人的意思,你可与他提过此事了?”苏晋默了默:“尚未提过。”却道,“但恩师放心,学生自有筹谋。”张石山尚未来得及问她是怎么个筹谋法,方才那名将苏晋引进大理寺的寺正叩了叩门扉,在公堂外打了个请罪的揖:“下官知道不当打扰二位大人说话,但——”他一顿,神色似是焦急,“苏大人,外头像是不好了,有两名太仆寺的官员拦了柳大人的轿子,下官从旁听了一阵,竟像是在状告您。”两名太仆寺的官员,除了她方才见到的瘦高个与山羊胡还能是谁?苏晋愣了一下,隐觉得不好,于是跟张石山请辞道:“学生出去看看。”春雨急一阵缓一阵,那两名太仆寺官员正跪在轿前滔滔不绝地说着,忽觉四周像是静了些,转头一看,见苏晋撑伞站在不远处,顿时一脸骇然地住了嘴。苏晋走过去先与柳朝明一揖,问那两人道:“你二人所状告的,可是方才与本官所言的丢失马匹的冤案?”瘦高个一时不敢答话,还是那山羊胡撑着胆子道:“回、回苏大人,正是。”苏晋原没有将这案子往自己身上想,因她其实没什么妹妹。方才在一旁听了一阵,才忆起去年冬天,苏家老爷去世,她是写了一封家书交给朱南羡,托他带给曾收养自己的苏府。正月初七当日,朱南羡赶去救朱悯达前,还将这封家书交给了他的一名亲兵,嘱他送去杞州,等闲不能耽误了苏晋的家事。怎奈随后昭觉寺之变,苏晋竟将苏府的事全然抛诸脑后。一念及此,苏晋道:“你二人方才所说的女子,可是姓苏名宛?”山羊胡道:“回苏大人的话,小的不知她的名,但确实是姓苏。”顿了一下,又怯怯地道,“且她所言的兄长,确实就是苏大人您。”苏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倘说此事不是她的错,却也不能,因确是苏宛抬出她的官品来压人;可若全推到她头上,也实在是冤,自凝焦一案后,苏晋生怕东宫再出事,除了去赵府别院看沈奚,这月余都在宫中,竟不知苏家小妹上京来寻她了。苏晋想到这里,对柳朝明道:“禀大人,这案子下官有过,恳请大人容下官一日查明因果,倘若属实,下官自甘领罚。”柳朝明立在风雨里,任身旁的人撑着伞,没答她的话,反是淡淡问太仆寺二人道:“那名邱姓使丞现在何方?”“回大人的话,他还在回京途中。”瘦高个说道,“但他丢失马匹的请罪书,及苏姓女子附上的杞州苏府名帖,自证身份的印章,已经由通政司交到了太仆寺卿佘大人手上。”柳朝明一听这话,眸光便冷了下来,一旁的都察院小吏一看他的脸色,随即斥道:“既如此,此案尚不算水落石出,你二人这便敢拦左都御史大人的轿子,实在不懂规矩,你等先回太仆寺,待邱姓使丞与苏大人的妹妹进京后,此案有了切实说法,再伸冤不迟。”说着便为柳朝明掀了轿帘,嘱轿夫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