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晟。”魏知县冷声道答。其实刁主簿的意思是,这种翻旧账的缺德事儿是谁干的?但见魏知县脸阴得滴水,他只好压住怒气,低声道:“眼下正是收秋粮的关口,却有人拿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来找李司户麻烦,我看这是存心破坏大局!要彻查,彻查!”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提高了声调。“不错!”魏知县本来是想让刁主簿别管闲事的,现在却见他气焰嚣张,存心要压住自己。登时也来了火气,大声道:“要彻查!查查这些年来,他到底做了多少假账!”“大人……”刁主簿神情一滞,接着摆出一副‘你还是太年轻的表情’道:“谁在他那个位子上,都免不了这个。要是他来真格的,县里从上到下,五百多口,只能喝西北风了,大人哪有钱给司马师爷开束脩?”见他又来了那套‘贪污有理’的理论,虽然魏知县承认这是事实,但他实在听不惯,堂堂朝廷命官,也公然挂在嘴上说事儿!“不如本官这就下令,让这五百多口集合起来,咱们一起说道说道!”魏知县现在是身怀利刃,根本不惧这老油条。“这……”刁主簿登时没了火气,气焰低了好多。他哪敢答应,因为县里根本没有五百多胥吏!富阳县府衙六房三班,正式工加临时工,共有二百五十三人。此外还在县境设有县学、铺房、巡检司、驿站、河泊所、课税局、批验所这样的管理机构,都有正式官吏编制。还有慈幼局、养济院、安济坊、漏泽园这样的官办公益机构,亦有州县衙门委任的管理者,自然也要县里开工钱……林林总总、各种机构加起来,人员竟比县衙里的人数还多。实际上,三班六房还好些,那些派出机构全都缺编严重,本来该胥吏干的活,皆用不花钱的役夫顶替。然而每个月,县里都是按照五百三十人发放俸禄。自然,多出来的差额,便进了经手人的腰包……这个,李晟跑不掉,刁主簿更是首当其冲!要是魏知县踢爆的话,他非得掉脑袋!豆大的汗珠从刁主簿额头沁出…… 如何挤走上司(六)刁主簿虽然知道魏知县,不会真把吃空饷的事情踢爆。但也知道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对你们那些门门道道一清二楚,你要是再不松口,就陪他一起完蛋吧!‘看姓魏的这样子,就知道他手里已经有确凿的证据,真把这种二愣子惹急了,他什么都干得出来……’权衡利弊之后,刁主簿不出意料地选择了自保……回到主簿衙,刁主簿寻思了好久,才让人把李司户找来。李晟一进门,便挂起谦卑的笑容道:“大人,您找我有何吩咐?”“老李,坐。”刁主簿让李晟坐下,又让人上了茶,几次都难以启齿。“大人,到底有什么事?”李晟奇怪道:“只管说就是,让属下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没那么严重,”刁主簿呵呵笑道:“不用赴汤蹈火,只是要派你个差事。”“什么差事?”李晟一愣。“咱们富阳地处要津,会江驿的事务十分繁忙,张驿丞三番五次要县里派得力吏员前去辅佐。”刁主簿硬挤出笑容道:“大老爷经过慎重考虑,决定让你去担任这个驿吏……”“呵呵……”李晟闻言干笑道:“大人讲的笑话真可乐,笑死属下了,哈哈……”一个平日死板着面孔的家伙,此刻要把脸笑成菊花,实在是件很恐怖的事。“我不是说笑的。”刁主簿叹口气道:“这是调令,你明天就得去会江驿报道……”“……”那朵残菊凝固在李晟的脸上,久久不能散去。刁主簿等他接受这一噩耗,“我知道这很艰难,但我已经尽力了……”“为什么?”李晟终于敛去笑容,声音冰冷而愤怒。刁主簿又叹口气道:“数年来,你虚支费用、中饱私囊的事情,被人捅出来了。”“怎么可能?”李晟顾不上否认,震惊道:“我的账本做得天衣无缝!”“殊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刁主簿道:“人家从永乐五年的账簿里,倒查出来的……”“永乐五年的?”李晟又懵了,这不是自己用来难为王贤的么?难道那小子比我水平还高?怎么可能!一定是有高人幕后相助……他登时想起,今天早晨张典吏没有应卯,直到现在还不知所踪。“张华!”李晟额头青筋直跳,咬牙切齿道:“果然是‘咬人的狗儿不露齿’,我真低估了他!”“我也琢磨着是他。”刁主簿点点头道:“只有他才会整天琢磨着,找你的漏洞……”“大人,你可要帮我!”李晟压下恨意,他知道现在什么最重要,忙起身哀求道:“这些年,我待大人如何?大人可不能不管我!”“我要是不管你,出了这么大的娄子,你还能去当驿吏?”刁主簿叹气道:“是我为你苦苦辩解,魏知县才相信,是原先的司吏贪渎,你不过是失察而已,事先并不知情。魏知县这才答应不把你移送法办,也不开革你,只是让你离开户房,旧账一笔勾销……”“这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李晟抬起头,血灌双瞳道:“大人的家业,多了不敢说,一半以上都是我给挣来的。这些年来,坏名声都让属下担了,大人只管坐享其成!才出了这点破事儿,大人都不能担待么?”“我怎么没担待?!”刁主簿不快地皱眉道:“你以为自己就这点破事儿?实话告诉你吧,吃空饷、倒库粮、拿银库的钱放贷……你干的这些事儿,都让人家查出来了!要不是我给你担下来,你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啊?”李晟登时呆住了,难道张华那厮这么厉害?竟能让我无所遁形?“老李,你先起来听我慢慢说。”刁主簿放缓语气道:“这些年你捞的钱,八辈子也花不完。凡事物极必反,还是要见好就收的……到驿站呆几天,你可以告病回家,买田置地,当你的富家翁。同时呢,我还给你保留着吏员的资格,要是将来有机会,再调你回来当司户就是……”“……”李晟明白自己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他颓然坐在椅子上,感到一下被抽空了灵魂……李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值房的,他在自己的桌案后,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只是死死盯着屋里的一花一草、一桌一柜……当年接替去世的上司,成为户房司吏不久,他便重新装修了这间值房,并精心布置了每一样家具摆设。当时他以为,自己可以在这间屋里坐到老,所以不惜工本地购置。谁知道这才三年不到,这间凝聚自己心血的值房便要易主了!李司户越想越伤心,最后竟伏案无声痛哭起来……“大人……”正哭得伤心,帘子被掀开了,户房另一名荀典吏,也是他提拔的心腹进来,便见李晟哭得梨花带雨。荀典吏打了个寒噤,就想退出去。“什么事?”李司户已经坐直身子,把头侧向窗外道。“外头风传……大人要离开县衙了,是不是真的?”荀典吏小声问道。“不错。”李司户淡淡道:“大老爷对我另有任命。”心中叹道,这种时候才能看出远近,不枉我对他栽培一番,还知道来看看我。“那,有没有说……”荀典吏小声问道:“谁来接大人的班?”“滚!”李晟登时气炸了肺。还以为是好心来安慰的,原来是惦记自己空下来的这把椅子。“你那么大动静干什么?”荀典吏却没像往常那样应声而滚,而是拉下脸道:“你当我是你养的狗么?在位的时候随便你折腾,下台了也还任你折腾?”“你……”李晟气得险些吐血。“估计你现在还不知道,是谁搞的你吧?”荀典吏撇撇嘴道:“我告诉你,是那个你最瞧不起的王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