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回屋,宝生在前厅等着韩驿丞,见父亲回来,便上前撒娇道:“爹,我等你一起吃腊八粥。”韩驿丞见女儿娇憨的样子,只是叹了口气:“宝儿,今日如何穿成这样,又说出那样的话,你也太没矜持了些。”
宝生见父亲并不生气,心里一松,挽着父亲的手臂:“不好看吗,我和宝蝉姐姐昨儿捣鼓缝制了半天,这套衣装就叫怡红快绿:短袄束腰,大摆妖娆。老太太见了,都夸奖说是大绿大红方是大雅。”说完,就得意洋洋大摇大摆走了一圈。
宝生顿了顿,嘟嘟嘴说道:“父亲觉得我不矜持吗。老太太可赞我端庄大方呢。再说,那位大人确实好看,下次我给话本画小像,就可照着那样儿下笔也不差了。”说着用小匙从食盒分了一碗递给父亲。
韩驿丞接过吃着,只觉入口即化,确实细软香甜,不住赞叹,“比城南的李记粥品都不差。”宝生想起父亲近年来难得舒怀,这次父亲吃的开心,不由大喜,笑眯眯的夸耀道,“这可是女儿那天吃的可口,特地今天要赵嬷嬷一早就央厨房准备了。”
韩驿丞又问:“老太太可好。”“老太太见了我可高兴了,说我长漂亮了。哈哈,灵哥哥也赞我高了一点啦。”宝生一得意,用手比划了一下,“他说就是这么一点”,又托腮回味了一番。
宝生这两日心情大好,一来爹爹格外宽松,任自己嬉戏闲逛,不问功课,还请人到金陵城里的锦绣布庄给自己缝制两套棉绸衣裙过冬。二来,近过年,驿馆事务不繁重,偷偷找贾六学学小擒拿手也不打眼,贾六为人江湖义气,也不拘男女之防,每次总细心指教。所以,每日一过午后,就过了前面的驿馆找了贾六比划。
这天两人拆过几招,招式十分容易上手,宝生大感新奇,就问:“贾师傅,今天这是招式,怎么觉得比往日容易。”贾六憨憨一笑说,“小姐有所不知,这几招是我这两天才想到的。前两日,我教的一招一式都是擒拿手的基本套路,可看小姐练的辛苦不说,女子的体质也不适合贴身重拳搏击,就试着改良了这几招阴柔轻巧的拳法招式,小姐只要注意闪躲和拳位,然后快速打出,就能以小博大。小姐本有些轻功底子,就更容易上手,反正都是防身健体而己。”宝生连声称好,又觉十分有趣,就接连耍了几回。直到傍晚才回屋同父亲吃饭。
过了几日,驿馆有人进城交接公务时顺便去了锦绣布坊拿回了宝生的新衣服,杏仁迫不及待的打开包裹,一套粉蓝色儿,一套绯红色儿,都是城里最流行的花色款式。宝生见杏仁喜欢的紧,便说:“你若喜欢,就拿去一套,别让人家看见就行。”杏仁摇摇头,“喜欢是喜欢,可给了我,我也不敢穿出来,让人看见还说我偷了小姐衣服。”宝生说道,“那要不你拿我那件厚棉绸袄子去穿。”
说着,两人比试着新衣,宝生说到:“衣服上是芍药花样,可我还是喜欢金银花样,不如在衣角衣袖都绣上上两朵金银花,可好。”杏仁说,“金银花不够富贵,只是寻常花藤,到底还是芍药花雍容华贵些。”
宝生说:“我小时候,曾和父母在道观寄居,那里有一面矮墙上爬满了这花,每次父亲教完了功课,我都溜到这花墙下默念一番,对着这些莹莹灿灿的花儿,那些功课我记得特别熟。现在想起来,还是最喜欢这花儿。”杏仁笑着说,“我只是知道这花儿能清热解毒,还有让人读书识字的功效不成。那我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可要多多对着这金银藤了。对了,咱们这驿站后面有一垛矮墙上好像也有些这花儿。”宝生大喜,说道:“那开了春,咱们就去寻寻。”
连曜一行先进了城,直接回了城东的连家老宅。连母甄氏早在花厅等候。甄氏见得儿子回来,欢喜的不由哽咽起来。连曜上前一拜,起身轻扶母亲,见母亲四十来岁人却已经满头银发,强忍住心酸安慰道“母亲怎么像个孩子似地。儿子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
甄氏忙用帕子拭泪,“是母亲糊涂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着又拉着连曜的手坐下,细细的说了些闲话。
晚饭过来,上了点果品茶点,甄氏和儿子说说话,摒去了下人,丫头上了茶也都退下。甄氏道,“你妹妹听得你要回来,跟她婆婆告了假归省,这两日也要来看你,到时候顺儿也一并带来。唉,你也大了,这个年纪人家都是几个娃娃啦,这些年辛苦你了,如果你父亲还在……”说着又是一阵哽塞。连曜听得“父亲”,心中一阵激荡,却连忙安慰说:“儿子长期在北边,家中是要个人照顾。母亲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帮儿子定下就是。过些时候,待儿子安排妥当,就将母亲接过和儿子一起。”
甄氏听的如此话语,不由的抓紧连曜的手,正色说道,“我知道你不易,你打算好了,切勿以母亲为顾。我一把年纪,这些年已是苟且偷生,”话未说完,连曜打断道,“母亲严重了,儿子自会理会。”甄氏点点头,“我知道你能干,这一阵只怕要多留一阵了,家里下人不免人多口杂,也要小心。”连曜冷笑一声,“他们的爪子也敢伸到家里,趁我在这里慢慢整顿一番。”
连曜准备翌日准备进宫上朝请安,正准备歇下,舒安过来禀报说带来的炭敬礼物都按礼单打点下去,不过有多几家态度不明,竟将礼物私下悄悄退了回来。
连曜问道:“为首哪几家”“东城刘家,中殿大学士王家,吏部副监察郎中邝家。”连曜冷笑一声,“关系撇的倒是干净,生怕咱们给他们惹了晦气。”低头思索了一阵,又问道:“谢家收了没有?”舒安答道:“谢家收下。谢家的公子还送来书信表示感谢。”
连曜点点头,又问:“还有哪几位藩王都进了京。”“赣州的梁王,冀州的陈王。你上次要我打听的韩云谦的事情,这次倒是意外知道点。”“哦,说来听听。”“探子听刘家的小厮喝酒说漏了嘴,这韩云谦就是竟刘府刘老太君的女婿,当年刘家的小姐生的可是一个花容月貌,竟然偷偷和寄居刘府的韩家二公子韩云谦好了,可刘家小姐订了亲,两个人就跑到外面飘荡了多年,韩云谦也耽误了几年仕途,为此刘韩两家几乎闹的差点掀了天。后来这事儿慢慢过了,加上两人生了个女娃儿,刘老太君也思女心切,看在女娃儿的份上,也让他们回来相认。不过这刘小姐命薄,前两年就去了。”
连曜听了点头说,“我说韩云谦得罪了王喜,还能留在京畿附近,看来韩刘家还是暗中调和了不少。”“那主子,现在局势对我们这番冷淡,看来太子那边也是对我们下了心要禁锢。”连曜微微叹了一口气,只说了句“不急,再看看。”舒安抬眼望去,见连曜一脸寂寥,竟是少有的落寞。
次日,连曜由小太监领着从安定门进宫上朝,卯时时分,寒风吹到面上,如刀割一般,天还是青黑青黑的,地上都结了薄冰,点点宫烛更四周宫苑更显得寂静深远。
朝堂上,连曜站在群臣前,礼毕,只听得英宗说话也大不如以前中气足。而太子神态自若,平静如常,“时进年底,朕昭诸王进京聚聚,今诸王难得进京,定要留些时日过了年才好。”众大臣互相对视,皆称是。
散朝后,群臣散去,连曜随梁王等王公跟着大太监李公公入了中殿。此时皇帝头戴金丝白玉帽,身上换了五蟒枣色常服,连曜刚才在大殿上远远未看的真切,这时见英宗的眉目如旧,但眼下却一片青黑,确实有些病症的样子,心里也确认了几分。
英宗命梁王等入宫觐见母妃,留下连曜。皇上神色淡淡的,“子璋,东线现在如何。”连曜应道“臣回皇上,庆州暂时无事,我军防务严密,请皇上放心。”“这些年靠你们的东宁铁骑,北边才有些安稳的态势。”
连曜连忙答道:“是皇上英明,才有这固若金汤的防线。”皇上端详连曜一阵,道:“当年我还很小的时候,在王府上远远瞧见过你父亲也是这般英挺气魄。”连曜听过这话,竟一时怔住说不出话,双手不由自主紧紧拽住朝服。
君臣又说了些别话,皇上摆手道,“下去吧”,连曜忙跪罢下去,出了大殿恍惚向外走去。出了宫外舒安等人在武定门旁的小道外等着,见连曜出来,笑道:“将军回了就好。”连曜方觉自己手掌生疼,低头一看,见朝服下摆已撕裂开来。
刘学士下朝回了府,先去书房坐了坐,一众清客见刘老爷今天气色凝重,大家也格外肃然。一会儿许师爷过来请见,落了座,刘学士遣散了旁人,道:“老爷,听闻今日殿上皇上发了话,要诸王留京中一些时日,这可是开朝少见的事儿啊。”
刘学士一笑,“你消息如此灵通。是啊,看来流言有点确实了。”许师爷点头道:“皇上身体怕暗疾不好了,太子一党要开始禁锢藩王。”刘学士疑惑道“这招实在出乎意料,按说此时应禁诸王近京畿,反而昭诸王进京。”许师爷道:“这几位诸王势力倒是不大,只是那位抚远将军连曜,这五六年东宁卫军在他手下倒是整顿的有声有色,比起当年的抚远将军李尧明更是意气风发。想不到连承宗的儿子如此了得。”
刘学士扣了扣茶碗,黯然道:“想当年连承宗下狱,满门遭罪,是何等惨状,门生同僚一个都没跑掉。”许师爷接下去说,“所以树大招风啊,咱们还是小心翼翼才行。”刘学士点点头。
晚间,刘学士进了内屋请安,妻子邝氏正陪着刘老太君说话。老太太见了儿子回来,“刚说着过年要筹备些东西,你就来了,我们列了个单子,你找个可靠的人采办了。”刘学士点头称是。刘老太君又说了,“过年早些将宝儿接过来,让她在这里好好玩一阵儿,在那偏僻的地方可拘着她了。”刘学士和邝氏连连点头。
刘学士顿顿道,“母亲,还有一件事儿”说着使了个眼色给邝氏,邝氏退下。“母亲,今天上朝……”话未说完,刘老太君淡淡的打断,“我都知道了,你那些没眼色的清客暗地里都在议论呢。以后在这宅子里都不许混说了!这事儿别急,谁家都不得罪,先看看吧。”刘学士见母亲发话就先退了。
大年三十晚,驿卒大部分归家过年,只留下几个当值的。韩驿丞和宝生父女加上杏仁三人准备了些菜肴酒糟,给当值的差役送去一些,便在内院自过年来。
晚饭过后,韩驿丞带着女儿给妻子的牌位上了香,烧了些纸钱,纸钱一放到炭盆中便“哗”的腾出火苗。父女两人在牌前默默站立了良久。
韩驿丞黯然道:“前几年我们一家三口这个时候是如何开怀,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人了。”宝生心里难过,但还是打起精神劝慰父亲:“爹爹,这两年我总是想念母亲,想得难过。母亲临前握着我的手说,让我一定要过的快活。所以总是要自己打起精神来,不让母亲在天上还为我担心。想来对爹爹也是一样期望。”韩驿丞又默然一阵,说起“宝生,你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是如你这般娇俏。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正是夏天,她挽着裤脚在家中花园的小池捉青蛙……”宝生静静的听着父亲如倾诉般的回忆,仿佛也走进那个凉风细细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