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瞧了,皇后的孕腹愈发显了,临产期只怕也快到了罢。”
听到彭城长公主骤然提到杨皇后,元成帝原本放在矮案上的右手不由轻捏,神情看似平淡如初,可那眉宇间却分明凝的更深重了些。
“太医说,临盆期就在年底前后了。”
元成帝是自己从小相伴的亲弟弟,彭城长公主此刻如何看不出眼前这个弟弟心下的复杂与不舍。
因而她闻言默然收回目光,手上娴熟地替元成帝斟下一杯茶,轻轻以手指背着推至元成帝手边,发出细微而沉闷的响声。
“我知道,杨皇后与你是少年夫妻,这数年的情分是没有假的,你们这一路风雨走来,阿姐也看得出,杨皇后与她身后那群狼子野心的杨家人不同,是一个温柔贤能的皇后,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可她只要姓杨,只要骨子里流着杨家的血,便注定了与我陈氏不共戴天。”
听到彭城长公主不带一丝感情,甚至是极其理智的与自己分析,元成帝的眸底瞬时便如承载着雾霭密布下的汹涌海潮,或明或暗,沉郁的叫人探不清底。
“这些年来人人都在暗里传,当年先帝暴毙是杨崇渊下的毒手,事实如何,你不知,我不知,唯有问一问苍天或可知道真相,可若事实的确如此,你我又岂能对弑兄仇人的女儿留有半分仁慈,百年入土后遇到先帝,你我该如何与他去说?”
话说到这里,元成帝神情一震,只觉自己好像沉溺在一汪深潭里,即便努力想要挣脱,想要游出水面,却总会被一股没来由的力道一直拽着,拽着,拽着沉入水底。
是了,若事实果真如此,他该以何颜面去面对信任他,将江山交给他的阿兄。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皇后腹中的孩子终究有杨家人的血,留下来只会是个不可预知的变数。你我若不动手则罢,既然动手就注定要将他外祖家铲除殆尽,即便孩子不为此而仇恨,可他活下来也只会面对你作为父亲杀了他母亲一族的事实,留下来只会为人诟病,又如何担得起嫡长子这个身份。倘若再叫他因此生恨,他日指不定还会成为旁人的刀,那时再对向你我,后悔也是晚矣。”
彭城长公主说罢,看向元成帝的目光越发严肃认真,几乎是一字一句道:“四郎,这后宫里谁都可为你诞下皇嗣,独独皇后、淑妃还有阿史那阿依不可。”
话音落下,书房内再一次陷入异样的冷静,就在此时,元成帝手中握拳紧了紧,再看向彭城长公主时已是平静无波。
“阿姐放心,虞娘这个孩子,活不下来——”
骤然听得此话,彭城长公主先是一震,再看元成帝眸中已是清明透彻,无半点情分牵绊。
下一刻,彭城长公主欣慰地松开紧张而严肃的神情,语中喃喃道:“那便好。”
当彭城长公主拾起案上茶杯轻轻啜饮了一口,似乎想起了什么,手中轻轻一顿,随即凝眸看了一眼元成帝,随口般提了一句:“永宁郡主,今日一番举动倒是有些意思。”
说话间,彭城长公主将茶杯放回案上,轻轻摩挲旋转着杯壁,不紧不慢道:“她,莫不是看出了我们的计划——”
“阿姐过虑了。”
听到彭城长公主的话,元成帝想起那个如男儿般活的肆意洒脱的表妹,不由摇了摇头,眸中生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艳羡。
“阿蛮今日如此,只是为了故意挑起淑妃与昭仪的矛盾,如此皇后在宫里便可更好制衡,稳坐中宫之位,这些不过是后宫里惯用的手段。”
见元成帝这般说,彭城长公主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但还是不无提醒道:“永宁郡主虽是清河大长公主的女儿,但自小是长在太尉府,看似是你我的表妹,却与杨家几兄妹关系极好,未必与我们一条心,咱们总要防着几分。”
说罢彭城长公主适才起身道:“好了,夜深了,我先回宫了。”
元成帝见此也随之起身,正想着送彭城长公主一同出门,但走至软帘处,彭城长公主却忽而转身看了一眼元成帝语有深意道:“今日是昭仪初次入宫,只怕更深夜长,难免思乡心切,若有陛下在旁,当能聊以慰藉。”
元成帝闻言垂下眼睑,寂静中点了点头道:“阿姐放心。”
当彭城长公主离开后,元成帝也跟随出了紫宸殿,陪侍的贴身内官宝臣见此连忙眼神示意人取了玄色氅衣出来,这才接过跟上去小心翼翼披到元成帝的身上,试探问道:“大家,咱们今夜去哪宫?”
元成帝闻言顿了顿,看着紫宸殿外甬道里已然停驻的銮轿道:“去立政殿。”
说话间,宝臣已将氅衣的系带替元成帝系上,待走出宫殿高高的门槛,便示意人掀开软帘,谁知元成帝却看也未曾看一眼,自顾自错身离开道:“让他们先去立政殿等着,你陪朕走一走。”
宝臣见此自然察觉出元成帝今夜心情不佳,默然一个眼色下,那些抬轿的小内侍当即领悟地先行去了。只宝臣亦步亦趋地跟随元成帝,一步一步朝着立政殿而去。
如今已是十月下旬,深秋已至,行在这漫长无尽头的甬道里,瓦檐上的白霜似乎都凝着雾气,浸了彻骨的凉意。
“宝臣——”
元成帝骤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了甬道内的宁静,宝臣闻声连忙颔首道:“奴婢在。”
“在你们心中,皇后如何。”
听到元成帝突如其来的问话,宝臣有些微没反应过来,抬起头那一瞬间,看到元成帝认真的目光,宝臣当即垂下眼睑,略微思量片刻,随即如实回答道:“大家不知,这些年来宫人们在私底下从不唤皇后殿下为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