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只有她一个人,始终暗着,红绿不一的灯箱偶尔在墙上投下光影。她吸一口烟,冲着雨幕缓慢而悠长地吹出去,嘴里轻轻的、一字一顿说了两个字:“癌、症。”她竟有些想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绝望的消息能够击垮她。手背沁凉,落下的雨将火星浇灭,青烟如幽魂一样升空飘散。顾津坐了一整晚,黑夜好像变得比以往更漫长了。春去秋来,时间不曾停歇。一转眼,上陵市又到了狂风作怪、落叶乱舞的萧索季节。历经四个多月,一切准备就绪后,祥阁金店一案终于开庭审理。顾津在这天见到了李道,竟恍若隔世。他被法警带出来,身姿依旧如从前那样挺拔,略有些消瘦,精神状态却良好,头发很短,身上穿着款式过时的薄夹克,外面套着黄色马甲。他一进来,眼睛四处寻找,在看到她时,目光不动了。两人静静对望,忘了身在何处。半晌,李道想抬起手蹭蹭鼻梁,因带着手铐,另一手不得不跟着提起。动作到半路,又放下来。他看着她,眨两下眼,嘴角一挑,竟轻佻又邪气地笑开。顾津当即掉泪,连忙低下头,用手指戳去。没隔几秒,又害怕浪费似的再去看他。人员到齐后,庭审正式开始。公诉方与辩护方唇枪舌战。整个过程对顾津来说是一场酷刑,一字一句都如利刃一样将她凌迟。李道却面色释然,看不出内心是否也像脸上那样平静。十分钟的休庭,最后留给律师一些时间做最后辩护。律师站起来,朝审判席恭敬地鞠了一躬,清清嗓:“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公诉人,根据案件事实,结合相关法律规定……被告人作案过程中未造成人员伤亡,曾做善行,解救被拐少女、举报人贩,后具有自首情节,并积极退赃退赔,补偿受害人的损失,归案后认罪态度良好,并协助警方抓捕本市涉黑涉毒头目郭盛归案……综上几点意见,被告人悔罪态度诚恳,恳求法庭在刑罚裁量时予以考虑,从轻判处。”一段辩护词很长,整个庭内十分安静,落针可闻。顾津坐在旁听席上,只能看见李道的背影。他脊背笔直,双腿略微分开,稳稳地站着,不动如山。审判结果没有当庭宣读,审判长敲锤退庭。李道由法警携领着朝侧门走去,周围不断有人站起、离开,窃窃私语如蝇环绕。一次相见,隔了十几米,不足一个小时,没说任何话。顾津雕塑般坐在凳子上,眼睛跟着那道背影,看他渐行渐远。眼泪掉下来时,李道回头。顾津刚刚吸满的一口气骤然卡住,抿住嘴,仔细去看他的样子。李道收起所有情绪,朝她笑了笑,痞气地轻眨一下眼,动唇说了几个字。之后的一段时间,发生两件事。李道的辩护律师找到她,带来一份绵州市某小区某套两居室的委托赠与文件和一把钥匙。李道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整,立即执行。顾津已经哭不出来,反而觉得好笑,爱人入狱,哥哥被杀,母亲患癌去世,还有谁的人生比她更有戏剧性?顾津趴在窗框上,手中捏着那把钥匙,看楼下来来往往的车辆,看人们脸上异彩纷呈的表情。她突然邪恶地想,发生一场车祸吧,她想看人遭遇不幸,或者楼上突然掉下个花盆,砸死一两个行人……再或者,不如自己跳下去。可这项伟大举措未等实施,忽然有一天,苏颖出现了。肚大如锅。她面颊饱满红润,短发挽在耳后,慵懒又缓慢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朝她俏皮地眨眼睛:“我和你大侄子无家可归了,你肯不肯收留我们呀?”顾津足足愣了两分钟。苏颖眼中湿亮,柔声说:“傻啦!”那一刻,顾津突然想起,李道在重阳夜市上说过的一句话。顾津抹着眼睛,努努嘴:“少臭美。”她夸张地抽了下鼻子:“你怎么就知道是男孩?”“我喜欢儿子。”“结果总是相反的。”两个女人仰着脖子谁也不让谁,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看着彼此,忽然破涕为笑。一个月后,苏颖产下一名男婴。过完百天,顾津带着苏颖母子回了洛平老家。真正的痛苦,是在坚持与放手之间做抉择,等到真正放弃,一切都将释然。顾津努力去想,那天李道在法庭上对她说的几个字,似乎是,好好生活,就这样吧。相隔十余年,再次回到家乡,顾津说不出什么心情。乘大巴到攀禹,苏颖抱着孩子,顾津往下搬行李。两人的东西杂七杂八基本都收拾回来,足足装了两个大号行李箱和两个旅行袋。这里的冬天要比上陵暖和,顾津穿着高领毛衣和薄外套,折腾出一头汗。大巴离去,顾津扶着腰直身,和苏颖两人站在镇口朝里望,原本贫困的小镇子竟发达热闹许多,还有几天就是新年,望不到头的一条街道摆满年货和对联福字,看上去喜气洋洋。顾津轻轻掀开孩子头上的薄被,一路奔波,火车转大巴,这小家伙皮实得很,紧闭着眼呼吸匀称,露着小舌尖儿,嘴里直吐泡。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顾津仔细遮好薄被,留一条缝隙:“你在旁边等会儿,我看看有没有车回洛坪。”苏颖瞧一眼天色:“最好马上能走的。”顾津点头,把其中一个旅行袋小心妥当地放在最安全位置,因为里面装着顾维的骨灰。当初警方为确认身份,前往白泽镇开棺检验。怕牵扯到肖海洋,顾津只说当时未经过主人同意,偷着埋的。之后火化,这次两人把骨灰带回来,准备葬在洛坪村的后山上,也算落叶归根了。顾津朝镇上走。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攀禹到洛坪的路修好了,车能开进去,客运站旁边就有很多面包车可以去洛坪,只要讲好价钱,拼车或包车都可以。她们东西太多,顾津索性多花五十块包了一辆。不知洛坪现在怎样,又顺路买些米面油盐,她倒是好说,可怎么也不能苦了那娘俩。已经下午三点钟,顾津记忆中这段路要走一两个小时,那时候路很窄,坑洼不平,路旁全是碎石和杂草,两侧的山壁又高又陡,视野里只有窄窄一线天。顾津趴在窗沿上往外看,觉得熟悉又新鲜。很多山体已经加固,修了路基,车子在平坦的道路上快速行驶。顾津问司机:“师傅,大概多久能到?”“半个来小时吧。”“这么快?”顾津有些吃惊:“碾道沟的路是什么时候修好的?”司机五十来岁,家住攀禹,对洛坪还算熟悉:“正经有几年了。”“国家给修的?”“听说是申请拨款,洛坪村什么人带的头。”司机从内视镜看她一眼:“姑娘,很多年没回来了吧,现在洛坪可是个好地方,之前有人修路建学校,后来又盖了卫生所,最近还有大城市的什么老总来洛坪投资建厂,听说这老总啊和洛坪有渊源,是个疯子……又不疯了,好像还相中个姑娘。”司机说话颠三倒四,八卦的很。顾津当故事随便听听。车子很快就到洛坪,司机看两个姑娘东西多还抱着个孩子,好心把他们送到家门口。五年前,顾维曾让人翻修过老家的房子,黄泥院墙换成青砖,带三角脊顶的双开木大门,院中枣树已经冒了头儿。里面也不是顾津记忆中的样子,房屋整洁规整很多,后院修葺了浴棚,只是许久没人住,遍地旧物,杂草丛生,枣子落了满地,已经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