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离开画境回到现实后,我看着这幅画尚可入眼,可以考虑将其装裱起来挂在某处做装饰,他不做声,拿起卷轴直接扔进火炉里烧成了灰。
我自毁性命的举动不仅没有让彼此解脱,反倒深深切切地刺伤了他。
于他而言,只要能守护他所珍视的东西,无论多辛苦,那都是好的。轮回也好,重生也好,无论作为李湛还是墨白,这一点他从来都没有变过。在身为敬宗李湛的时候,他身患肺痨,拖着奄奄一息的身子,扛着世人的谩骂嘲讽,依旧不知疲倦地守护着天下苍生,直到生命最后一息。
他从来都不会珍惜自己,自己的痛苦永远都能忍受,唯独不能忍受自己所珍视之物受到半点伤害。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知道,现在反倒犯起糊涂来,还用寻死折磨他。事情已经发生,错误已经犯下,后悔自己太蠢已经没有用,我只想着如何尽量弥补他。
从此在他面前我再也不提半个“死”字。我开始很努力的吃饭、睡觉,天气好了就去御花园遛个弯,还时常和宫女们混在一起踢毽子。
虽然五感一日不如一日,但让他看到我还像个真正的十八岁小姑娘一样精力充沛并快乐无忧的活着,让他知道我对自己能继续长久的活下去充满信心,这是我唯一能给他的安慰。
我的眼睛不好,又不喜像个残疾人般到哪里都被人搀扶。墨白就命人将后宫中有台阶的地方全部拆除,悉数铺成平坦的坡路,御花园里摆在路边用作观赏的奇形怪状的巨石,但凡有尖锐棱角的,也都被搬走,甚至将我常去的几座宫室的门槛拆掉。
他做事向来既周到又谨慎,可这样未免有些太过,好在他治国有方才堵住朝野流出闲话,若不然,偌大后庭原本就只有我一人。他还如此大兴土木。必然又会遭到世人诟病。
近日里紫宸殿上不仅堆着成批的奏折,还多了许多各地呈上来的秘辛古籍。
自从离开画境后他就开始寻找救我的办法,他做事向来亲力亲为,这件事更不例外。
白天处理完政事。晚上就会把当天的折子当成睡前故事哄我入睡。每次等我睡着。自己又悄悄地起床翻看秘术书,天知道到底还有没有能让我这种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再一次复活的法子,而我知道在翻遍天下秘术之前。他是决不会放弃的。
案几上那豆烛光通宵达旦,他常常一看就是一整夜,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总看见他正在更衣,他骗我说他只是比我早起了一刻钟,可他什么都很强,唯独演技很差,说的谎总能被我轻而易举识破。
看着他竭力掩盖却依然掩藏不住的越来越深的疲倦,我很心疼,也很无助。可我不知道要怎么揭穿他,甚至有时候会自欺欺人地自我暗示他骗我的都是真的,好让心里能稍微好受些。
我以前总喜欢蜷在他臂弯里孩子似的缠着他给我讲故事,他天南海北地把军政大事说给我听时,我就会在他臂弯里昂头静静看他讲故事的样子,总觉得这样也算多陪我一会,朝政已经霸占了他很多时间,若晚上还闷头睡过去,那多浪费。
可自从知道不管多晚,哄我入睡后他都要起来继续寻找救我的办法,我就再也不喜欢听他讲睡前故事了。
我开始找各种理由早早睡觉,他也没疑心,只当我是白日里玩得乏了,由着我钻进他怀中,枕着他的手臂入睡,不再需要他的睡前故事,我依旧能很快“睡着”。
每一次等我“睡着”后,他就轻轻将我放好,掖好被角,吻一吻我的额头就轻手轻脚的离开,走的时候还不忘把帷幔的薄纱合好。
他查阅古籍的案几与卧房隔着一道珠帘,轻曳珠帘的哔啵声响后,帘后亮起一豆暖光,我翻一个身,睁开眼睛,静静看着薄纱珠帘后手捧书卷的身影,温暖的烛光将他的影子映到身后巨大的大唐版图上。
日复一日,只有这样悄无声息的陪伴,我开始愤懑为什么普天之下有那么多秘术士,那些秘术士怎么就一个个都闲着没事干,一定要把自己的秘术写成书,如果这些书少一点,墨白也就能早一日休息了。
一如往常的盛夏之夜,他下朝归来时紫霞漫天,阁楼四周的满天星开的正好,如同附上一层薄雪般,在藕荷色的天幕映照下,凉暖参半。
我蹦蹦跳跳跑到他身边,惯常嚷着倦了,又一想倦了怎么能活蹦乱跳,立刻又装出疲惫的样子,掩着口打了个哈欠,扯过他的手臂问他今日可不可以早些歇息。
他任由我扯着坐到榻上,侧身与我面对面坐着。
“你怎的越发嗜睡了,真不知我不在的时候你是怎样和那些下人们疯玩,”他眼睛里有一丝嗔怪,嘴角却是弯的:“都是一国之母了也没有半分端庄样子,还跟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似得。”
我笑嘻嘻地蹭过去,坐的离他近些,笑嘻嘻地眨着眼:“这样不好么?”
他抬起手宠溺地揉我的头,眉眼里的嗔怪变成笑意,嘴角弯的更加厉害:“这样很好,这样好极了。”
他一只手臂将我揽入怀中,下巴抵着我的顶心:“阿源,你竟有这样的本事,不管朝堂上有多烦忧的国事,一见到你都能一扫而光。”
他温柔的吐息在我头顶飘过,我在他臂弯中安静的笑着,渐渐地微笑变成一声无声的叹息。
最令墨白烦忧的事莫过于朱温,他曾两度出兵救大唐于危难之际,是大唐最大的功臣。但前世恭怀的诅咒却在冥冥之中一步步逼近,边境骚乱和李克用的野心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而他才是如今大唐最该防却又无从设防的隐患。
墨白代替李祚登基后,一方面与民休息,一方面充盈国库,明着选贤举能重整朝政,暗地里组装只听命于他的御林军团,消灭了很多敌对势力,而驻军凤翔城的梁王军队他却始终动不得。原因在于目前朝廷虽从满目狼藉中逐渐复苏,但兵力尚远远不够。还需朱温的军队震慑其他对中原虎视眈眈的外族入侵者。若要举皇族之兵力征讨朱温,必然两败俱伤,外族必然会趁此机会犯我中原。但留着他也如同在身边养了一头猛虎,一旦他决意兵变。则可直接从凤翔插入京畿道。直捣长安皇城。
此题难解。此题无解,我揉了揉太阳穴打算爬上榻睡觉,他一把拉住我。眸子里暗光流动。
“烦心事虽多,今日倒有一桩好事。”
我睡得越晚他熬夜越晚,什么好事也不能比让墨白早些休息重要,我继续往榻上爬:“明日再说。”
他放开我任由我爬上去:“阿祚寄来了书信,本来想拿给你看,既然你要睡——”
我立刻爬回来:“我不睡,我不睡,现在就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