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柴一瑶出来。”她对大门外阍者道。
两名阍者只能通过装束辨别是宫中使者,原想问清楚些,却被对方这句十分豪横的指令唬得不敢乱问,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忙进去传话。
好一阵方见回来,后面跟着柴一瑶,家常的襦裙并轻纱褂子,满脸狐疑,在看见阮雪音之瞬,疑色封冻。
然后迅疾化开,声随小跑下台阶的动势就要破出:“殿——”
阮雪音紧盯她轻轻摇头。
柴一瑶便生将话噎回去,险些呛了,跑下来站定稳了稳方不太自然道:“贵人驾临,有失远迎。”她努力体会阮雪音神情,试探地,
“请,随我来?”
阮雪音默然走进柴府,默然穿过开阔似演武场的前庭,默然站在正厅中等,直到柴一瑶领着其父快步出现。
“老臣——”柴瞻拜势刚起。
“大将军不必多礼。”便被阮雪音打断。她环顾确认无人,仍是道:“借一步说话。”
柴一瑶遂又引路带着两人往书房去。
刚推开门,满室兵器映眼帘,柴一瑶方觉不妥,阮雪音却道:“就在这里很好。”
房门再次关闭,柴一瑶在外守着。阮雪音与柴瞻对坐,略看一遍室内兵刃流光,暗忖大将军的书房果然非同凡响。
“不知大将军如何看待君上近来做法。”却没有寒暄的余暇,她言简意赅。
柴瞻一凛,“君上乃不世出之明君,在位十年,从无错漏——”
“车轱辘话不必了。那么本宫来说。本宫以为不够明智。当前做法确是必要的,但于度上,须格外审慎,死罪多少,活罪多少,牵扯多少城郡,何时彻底叫停,于道理大义上如何说圆——此役的确是乱臣贼子谋逆在先,道理大义本在君上这边,但你我都知,君上如今做法更多是为重固社稷,也便免不了暴烈——要人命的事,哪怕是罪与罚,时间长了,血流太多了,其质,就变了。”
她说得非常快,却字字清明如珠落玉盘。
谷雱此为柴瞻头回完整地,近在咫尺地听大祁的中宫论政事。
非常惊艳,每句都打进人心里。
以至于他有半刻没说话,看着那张清美的脸。极美,又并不让人生出寻常赏美人时会有的,那种来自男子的审视。
他觉得美人二字配不上皇后。
“殿下,言之有理。”然后他回,面沉如水。
阮雪音大松一口气。她只怕柴瞻明哲保身惯了,到此刻还舍不得卸下“甲胄”。
“大将军一定奇怪,这些话本宫为何不直谏君上,却这副装扮跑来对将军你说。”
柴瞻抚须一瞬,静待下文。
“整个大祁近日甚嚣尘上的流言,对准的是本宫。君上原本或在三日、五日、十日后叫停的杀伐,眼看要因此继续下去。本宫劝不得他。”
柴瞻长吁,闭眼一瞬。“君上爱宠殿下,自景弘六年开始便无人劝得住。殿下都劝不得,老臣更无能为力。空置后宫坏王朝百年规矩,当初满朝文武都是反对的。此事,殿下很清楚。”
阮雪音为这句神游,渐露笑意,“当时便很清楚,如今比当时更清楚。”她收回飘离的目光,复望柴瞻,
“当时不知道的是,凡此种种我认为理所应当、且有益于世代进步之事,有一日会成为利刃,刺破王朝心脏。”
柴瞻亦望阮雪音,“殿下,可是悔了?”
“轮不到我悔。”阮雪音摇头,忽改自称,“老师要怎么教,不是幼年的我能做主的,连上蓬溪山都是被安排。大将军悔么?”
百年深谋他根本了然,此一项阮雪音已九分确定。
“无悔。”柴瞻回答,将这最后一分填满,“君上今日表现,更证明柴某选得对。大祁会一统青川,他会是千古一帝。”
阮雪音彻底笑起来,“本宫也这么想。所以君上不能在这件事上犯错。”
她起身,向柴瞻郑重一礼。
柴瞻忙也起身,以臣下之姿回礼。
“本宫会认罪,如有必要,也会和纪平他们一样伏诛。如此,杀伐可停,民心可安,道理与利弊都能全。可本宫以为这样还不够,朝堂上要员已死得够多了,眼下形势,要固社稷还有一策。”
她说得太平静,太顺畅,目光炯炯,神采奕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