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州乃是平原洼地,又临近邑河中下游。当初大雨连绵数月不绝,各州府中独属靖州水患最重。可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邻近州县无力支援,朝廷只能拨下三十万两白银和米粮万石用以赈灾。
然而负责押送赈灾银两的钦差大臣甄元仲刚到靖州就因为水土不服,突患恶疾暴毙而亡。紧接着押送的赈灾钱粮也凭空消失,不翼而飞。
后来朝廷派人彻查,这才发现原来是当地官员见财起意,毒杀钦差大臣私吞了那批灾银,一时牵连者甚广,容正青也被捕入狱。当然,这只是对外的说辞,真相如何谁也不知道。
容宣只知道官府的人几乎把靖州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那批银粮,最后只能用数百颗人头平息了此事。可现如今靖州府的赈灾银怎么会凭空出现在一个乞丐身上?!
容宣又低头翻看了一下那叠血迹斑斑的纸,发现其中一张是甄元仲写给皇上的亲笔密信,言称自己抵达靖州之后开启封条清点银两,却见箱内俱是沙石,恐有蹊跷。后面笔迹匆匆,似乎是在十分紧急的情况下赶写出来的。血痕暗沉,怕是有些时日了。
容宣收起来,又看向另外一张纸,却见是一张画着容正青胡子拉碴形象的通缉令,不由得指尖一紧:
那个乞丐到底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容正青恰好经过前院,眼见一名男子站在门口迟迟不进来,狐疑上前查看,却见是容宣。当即大喜过望,往他肩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兔崽子,你怎么才回来?!”
这冷不丁一嗓子把容宣吓了一跳,他条件反射哗啦一声把纸藏到了身后,待发现是容正青,微不可察吐出了一口气:“爹,你吓死我了。”
容正青发现他藏东西的动作,狐疑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你偷偷摸摸的在藏什么?”
容宣环顾四周一圈,见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立刻拉着容正青朝内院走去,声音沉凝:“走,进屋说。”
靖州灾银案可谓是卡在容正青心里的一根刺,不仅害得昔日同僚丧命,也害得他妻离子散,被迫成为阶下之囚,亡命之徒。骤然听闻有个乞丐无缘无故给容宣怀里塞了一封甄元仲留下的亲笔书信,心中也是大为震惊。
他接过信纸飞速看完,面色不由得难看起来:“不错,确实是甄大人的亲笔书信,上面还有他的私印。他当初奉命押送赈灾银两前来靖州,签押核对的凭证便是他写的,他右手有疾,笔痕歪斜多颤,很是好认。”
容宣皱了皱眉:“那此物应当算是甄元仲的遗笔了,那个乞丐为什么会把如此重要的书信塞给我?”
容正青也想不明白,他只觉得对方似乎是冲着自己来的,或者再具体一点,是冲着靖州灾银案来的:“……难道他发现了我是官府通缉犯,想要诬陷告发我?”
“不,”容宣摇头,“他若真想告发我们,直接去衙门就行了,何必送来一张通缉令打草惊蛇。怪我,当时就应该把那个乞丐留住的。”
容正青短期内不愿离开京城,发妻的眼疾尚未痊愈,怎经得起千里奔波。他眉头紧皱,还是难掩冲动的性格,一掌重重拍在桌上:“宣儿,那个乞丐是何模样,你现在画出来,爹就算掘地三尺也要给你把人找到!”
容宣噎了一瞬:“……爹,我不会画像。”
他只会打官司和写。
容正青闻言一梗,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他心中是否在后悔把儿子教成了一个武痴,除了会舞剑和靠着不要脸打官司,竟是连君子六艺也没学会。他皱眉咳嗽一声,最后只能尴尬转移话题:“……罢了罢了,去看看你娘吧,她从昨夜开始就一直念叨着你呢。”
容正青的内心不大平静。他虽然从大牢里逃出来了,可那些同僚以及家眷却都枉死在了断头刀下。他总觉得男子汉大丈夫,这一生什么都能担,就是不能担污名,偏偏因为赈灾银的事,头上这口黑锅怎么也摘不掉。
于是容宣只见容正青兀自走到院外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怀里总是习惯性抱着一把剑,剑鞘上的花纹被他摩挲得已经掉了色。就像一柄锋利的剑,被这官场污浊和茫茫人世磨去了棱角,杀不了人,也劈不开山,最后只能安躺于鞘,封掩生锈。
容宣见状悄然迈步走过去,撩起衣袍在他身旁蹲下,在院中风摇树枝的沙沙声中道:“爹,赈灾银一案必有蹊跷。我虽是明哲保身之人,可若有余力,也会尽力查个明白的。”
容正青闭目不语,片刻后才睁开眼:“乱世之中,命贱如草。我一个人是无所谓,却不能把你和你娘害了,此事你还是不沾为好,水太深。”
容宣:“污水已然泼到了身上,不想沾也沾了,总要查个明白的。”
他仍是吃不准对方意欲何为。好奇心也好,别的也罢,那人既然已经发现了容正青的身份,此事便不能善了。
容宣自己找那个乞丐也许有些困难,但如果让姬凡帮忙,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他语罢拍了拍容正青的肩,转身去找容母了。
彼时容母正在屋子里数佛豆。她耳朵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便摸索着从蒲团上站起了身:“是宣儿吗?”
她总是能很清晰的分辨出丈夫和儿子的脚步声。
容宣怕她摔了,连忙上前搀扶:“娘,是我,您眼睛不方便,怎么不坐着休息。”
“无事可做罢了。”
容母对屋内的环境布置已然熟悉。她拉着容宣在桌边落座,不知察觉到什么,试探性问了一句:“姬凡那孩子呢,怎么没跟着你一起来?”
容宣闻言微不可察顿了顿,一时不知该怎么和容母解释他的身份,只能道:“他找到他的家里人了,近日怕是不大得空,改日我再带他来见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