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从镜子中看他一眼:“我们过几天就到,到时候再找你。”“不想单独走。”他嘟哝一句。“多大了?还用家长带?”“没有。”小伍油腔滑调:“其实是舍不得跟你和津姐分开。”李道没戳破,只说:“那边已经安排好了,落地有人接你,跟着那人走就行,先找地方落脚。”顿了顿:“你也不小了,应该学着独立。”一番话戳中伍明喆的心事,他更加焦虑,手指在大腿上快速点着节拍,这是他精神紧张的惯常动作。没多时,一只手覆在他手背上,轻轻捏了捏。小伍转头,朝顾津露出一个勉强难看的笑。“对了。”他想起什么,从兜里掏手机:“老纪还不知道,我给他打个电话。”李道说:“别打了,回头我告诉他。”伍明喆号码按了一半,心思根本没在这上头,于是锁了屏幕:“也行。”李道视线落回前方,专心开车。一路无话。下午两点整,他们到达附近城市郊外的机场。车子停在荒草丛生的公路边,只能把他送到这里,李道从兜里掏出钱夹,数出一些,想了想,又加数张,一并递给他。伍明喆捏着钱,把包背身后,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两人。李道:“揣好。”“哦。”他闷闷应着,把钱揣进裤子口袋里。谁都没有动,总觉得还应该说点什么。旷野的风吹动脚边杂草,拦网内有飞机降落,庞然大物在停机坪上缓慢滑行着。李道上上下下看他一遍,把他掖在裤腰里的一截衬衣拽出来:“你这什么穿法?要掖就全掖,要不就全都拿出来。”小伍说:“现在流行这个范儿。”“范儿个屁啊。”他暗自嘀咕,又拎了拎他肩头的衣服,音量也就自己能听到:“后背总他妈直不起来。”伍明喆嘿嘿笑两声。李道放下手,看他几秒,语气变得无比严肃:“记住,如果真能成功出去,到了不准联系我们任何一个,更不准回来,只能等消息,听懂了吗?”他忙点头。“如果……如果我们出不去了,你就好好生活,自己……”“哥,”小伍打断,不自觉咽了口唾沫:“你别吓唬我。”李道:“我说的是万一。”“那也别说。”他微蹙着眉,有些不耐烦:“记牢我的话。”“要不……”“我叫你记牢。”伍明喆闭上嘴,快速瞄他一眼,点了点头。“走吧。”“那……我真走了?”“别磨叽。”“津姐,我走了。”他看顾津。顾津嗓中哽塞,怕一开口会语不成句,于是紧抿住嘴,半垂着眼点头。还是没动,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轮番逗留:“哥,姐,我等你们。”伍明喆颠了颠背上的包,终于转身离开。他走起路来身子左右乱摆,驮着背,晃荡着脑袋,浑身上下都是年轻人吊儿郎当那股劲儿。虽已成年,背影还很单薄。李道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搭着伍明歆的肩膀,呲牙管他叫哥的情形。遮在乌云后的太阳突然冒头,一缕光线直刺得他眼发胀。李道滚了下喉,忽然叫:“伍儿。”伍明喆几乎立即停下,转身朝两人快速跑过来。李道一把罩住他后脑勺,将他用力扣进怀里。顾津眼眶泛红,手指抵在唇间,牙齿轻轻咬着一处皮肤。过了会儿,她往前走几步,手臂轻轻拢住这两人。李道声音低哑:“出去了,就是老天爷给你重头来的机会,你还小,一切都来得及。”伍明喆点头,猛挤了下眼睛。“游戏里命有无数条,但你的就一条。”他叮嘱:“好好把握住。”“知道了。”李道问:“怕不怕?”伍明喆犹豫几秒,仍是答:“不怕。逮捕就逮捕。”李道重重拍两下他的背,低声说:“别怕,没事儿。”时间在静默里悄悄流淌着,良久,李道揉了揉小伍的后脑勺,捏住他肩膀将他转过去,向前一推:“走。”这次,伍明喆没有回头。天再次阴沉下来,世间万物变得朦胧昏暗,草乱摆,也只有草在摆。前方连人影都没有了,李道插着胯,低下头去,过很久,他一声不吭,只拿拇指跟食指按住眼睛。顾津依偎着他,手在后揽住那窄瘦的腰身,一下一下轻抚着。一架飞机升空之时,他们离开。车子与飞机并行,一个向前,一个升空。李道握紧方向盘,却是压低着脑袋看它直冲云霄。就如同一只鸟,摆脱束缚,获得了真正自由。他的心往下狠狠一沉,天平更加倾向于那个徘徊良久的念头。李道下意识看顾津,她却看着另一侧的窗外,没有察觉到。持续一整天的阴沉天气,最终一滴雨都没下。傍晚时分,忽然转晴。车子行在笔直宽敞的公路上,长到仿佛没有尽头。天边洒落万道霞光,红粉与橘黄相接,然后是大片大片暗淡的蓝。云的颜色更加浓重,边缘又如棉絮般轻盈透亮。李道将车停在靠山一侧的荒草地上,拉着顾津,穿过公路,来到另一侧的栏杆处。下面是深不可测的谷底,视线拉远,穿过树尖儿,看见刚才那片天空。静默着站了会儿,两人没有说话。李道拆了片口香糖卷进嘴里,也递给她一片。顾津接了,却说:“我想抽根烟。”她揉了下鼻子:“我抽了?”李道看她几秒:“少抽吧。”却没强硬阻止。一声轻响,眼尾腾起淡淡烟雾,李道再次转头,看着她抽。那烟还是先前他买给顾津的,还剩大半盒,她烟瘾并不大。偶尔有大车轰隆隆飞驰而过,顾津这时候开口:“如果没有我,你们应该都安全了。”她顿了下,“或许顾维也还活着。李道说:“错在我们。”顾津转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答不上来。顾津又问:“我们真能成功出去么?”李道更不知如何作答。一行七人,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他心怀满满的愧疚,被遗憾与懊悔折磨,一面是兄弟大仇,一面又想自我救赎,更难抉择是旁边这姑娘的依赖跟两个人的将来,他万般不舍。李道被逼到悬崖的边缘,茫然四顾,不知如何进退。顾津没再问,两人陷入沉默,并肩站着,眺望远处的天空。李道身姿透出几分颓懒,口香糖的锡纸无意中被他搓成长长一条,夹在中指跟食指间,如捏着一根烟。又勾起小指挠了挠发际的位置,才将锡纸扔掉。李道缓缓问了句:“想去找你妈妈么?”顾津说,“顾维不是想?”“那你呢?”她吸着烟,没说话。李道默几秒,最终还是玩笑着说了句:“不想去就回上陵,想去就光明正大的去,也许换一种方式,你能更自由。”顾津不解:“什么意思?”他笑着:“我自首,讲出实情,换回你的自由。”顾津扭头看着他,半晌,慢慢转开视线,不知不觉中,烟身被自己捏出不大不小的弯痕。山谷的风顺脚底袭上来,她指尖有点抖,不得不拼命攥紧拳。李道来抱她。顾津轻轻偎了进去。她的脸颊蹭两下他胸口,说道:“我知道……抢劫罪视情节轻重,会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甚至是无期或死刑。”“嗯。”他胸膛微微震颤。“那我呢?”李道嗓中干涩,喉结一滚,使劲吞咽了一下:“自首也许没你说的严重。”“五年?八年?你要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