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瑛堂里,贾敏歇完午晌起来,正坐在窗下做针线,就听见院里小丫头一阵喧哗,夜露走进来报:“怡安堂添了个哥儿。”贾敏似是厌烦似是不奈地皱了皱眉峰,将手中的针线往炕桌上一摔,冷冷答道:“知道了。”夜露正不知所措时,只听院中小丫头在问安:“三太太好。”邹氏虽是在林府客居,但林母素来不当她外人,因而阖府上下都称她“三太太”,又因着她这几日掌家,家下人等更是添了三分尊重。
贾敏也听见了外头动静,心里疑惑邹氏来做什么,冲着夜露点了点头:“你出去迎迎。”邹氏素来八面玲珑、未语先笑,一进屋,就亲热地拉住站起来迎她的贾敏的双手,亲热道:“嫂子这几日可好?我听太医说了,咳嗽减了,人也健壮些了,可把我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只是这几日,叔祖母委托我管着家事,实在脱不开身,因而没来给嫂子问安,嫂子勿怪。”贾敏淡笑:“你这几日送来的药材,我用着比前些时候好,可叫你费心了。”
邹氏被这杀意腾腾的话弄得出了一身冷汗,讪笑道:“哪里是我的功劳?幸好府上阔气,恁什么人参燕窝都开销得起,太医院的院判也请得动,有这样的福气,什么病医治不好呢。”贾敏微睨了她一眼,这邹氏果真老道,不着痕迹地抽出被握住的手,浅笑道:“请坐吧,来了我这里,只有一杯清茶尚能奉客。”
邹氏小心翼翼地挑了左首第一张紫檀圈椅坐下,心内暗暗叫苦,早知道便不应该揽这个权,弄得如今得了叔情失了嫂意,面上还得赔笑:“嫂子这里什么东西不好,我早就想着嫂子这里的茶了,听说还是进上的,宫里的娘娘公主,也差不离只喝这样的茶。我俗人一个,倒怕糟蹋了嫂子的好茶。”
贾敏莞尔一笑:“你这话倒有趣。”伸手去端那桌上的青花缠枝莲花小盖钟。邹氏一时看住了,玉白的葱管映着青花的瓷器,有一种冷清的美感,再看她乌云堆髻,上头只插着几根羊脂玉簪,淡然出尘。邹氏也喝了口茶,上贡的庐山云雾,还有什么不足?屋内一片寂静,唯有初冬薄薄的日光透过竹青色的窗纱照进屋内。
邹氏忙收敛心神,到底将请托说了出来,贾敏脸上的神色越发淡然了,口上却应了好。邹氏心内一阵大喜,说了多少感激、劳烦的话,贾敏还是淡笑:“到底是我们府上的一桩大事。”邹氏拧了拧眉头,到底是养病久了,性子越发的清高孤僻,随口讲来的话也这般刺耳,她也有几分性子,虽说是客居,但也不曾用了府上的一草一纸,何必这样含沙射影?好在都是面上要和气的人,到底敷衍了几句,邹氏才起身告辞。
听她去得远了,贾敏才伏在桌上放声咳嗽,这是老症候了,秋冬之际,总要犯的,只是今年格外厉害。贾敏咳得双肩不断地颤动,屋内的丫鬟忙作一团,拿药丸的拿药丸,倒水的倒水,抚背的抚背,十二分的尽力。可惜病痛不能替得,贾敏险些把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才慢慢平息了。
待吃了药,才缓了过来,夜露抱怨道:“太医院的这些太医也太不中用了些,怎么吃了这些药,还是不见好些?”贾敏知道她的忠心,斜靠在葱黄大靠枕上,朝她摆摆手,夜露知其倦了,还是将嘴内的话咽了进去,指使丫头们撤了炕桌,取来锦被,一面解了她的发髻,摘下首饰,又蹲□去解她的绣鞋,服侍着贾敏舒舒服服地躺下。贾敏翻了一会身子,只是睡不着。
夜露瞧见了,忙问:“可是炭火不够热?还是口渴了?”贾敏支起身子,半倚在榻上,心烦道:“虽然身子乏得很,却睡不着,你来与我锤锤腿。”夜露忙跪在脚踏上给她轻轻地捶腿,口上却不停:“不然我给太太讲讲闲话,一会子,困意也许就上来了。”
贾敏无聊道:“咱们府上还有什么新闻不成?”夜露抿嘴笑道:“主子们的事咱们不知道,底下人也不敢私议的。偶尔有一两句新鲜话,也怕污了太太的耳朵。”贾敏点了点夜露的额头:“我知道你们乖觉,扯了这么一大通闲篇,是为着什么?”夜露佯作委屈道:“再不敢瞒着主子,是为着一位被那巡海夜叉给逐出去的一位可怜人不平。”
贾敏已知道她要说的是谁,不免忆起与冰雪多年来的主仆情谊,又忠心又无私,侍奉又周到体贴,伤感问道:“她如今仔吗了?”
夜露唏嘘道:“冰雪姐姐真是可怜,前儿家去遇见了她,整个人再也不是从前的模样,又憔悴又萎缩,看着像是老了七八岁。因着退亲,他爹妈匆匆把她嫁到城外的村里人家。不想那人是个无赖子,整日里游手好闲,没个正经营生,既爱赌,赌输了便常常打冰雪姐姐。家里公婆也不管,日子十分难熬。上月才养下个孩儿,不想却是死胎,她婆家嫌她晦气,如今赶她回娘家。她爹妈又不是心疼女儿的人,如今她……”
贾敏听着十分凄惨,心里一阵难过,气道:“你怎么不早早来报我?那样的混账人家,她怎么受得住?”夜露也眼圈发红:“谁说不是呢?前儿我见了她,也是狠狠哭了一场,怎么姐姐从前是太太面前的得意人儿,何时遭过这样的大罪。姐姐只求我来告诉太太一声,将她收进府里来,她愿做个粗使婆子,或是洒扫、或是抬轿,只别留她在外面那样的炼狱里过日子就好了。那种可怜形状,我瞧着若是再拖延一些时日,冰雪姐姐就叫人糟践了性命去。好歹太太看在她从前服侍无一不精心的份上,救她一命。”说到伤心处,不由得呜咽出声。
贾敏拍了拍她的手,温言道:“快别哭了。我如今知道了她的苦楚,自然是不会不管的。你明儿去史妈妈,让她把那家人给处置了,不然如今她还是别人家的媳妇。你再去找她那段老子娘,就说是我说的,过些日子还要接冰雪进来,她们也不敢怠慢了。”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寒气十足。夜露连连点头,更是忠心了,主子念旧情,她们这些奴婢可不就又依靠了。
贾敏瞧她的神色,满意地笑了,她这身子也不知能再挨多久,若是有个不测,这些忠仆也会用心护着她的心肝玉儿成人,不趁着这些时日多拢些人,还等什么时候?“玉儿可醒了?”夜露擦干脸颊上的泪水,摇摇头:“东间里没有动静,不如奴婢去看看?”
夜露去了一会,便同抱着黛玉的奶娘们一道回来了。贾敏接过来,放在怀里逗了一会儿,九个月的婴儿已经张开了,虽则身子骨还是弱些,但已经养得大了。那白水银里的两丸黑珍珠仿佛会说话似的,水盈盈地望着贾敏笑。贾敏心内一阵柔软,亲了亲她奶香光滑的小脸儿:“好玉儿,快快长大,娘可盼着教你女红、理家的那一日呢?娘就你一个指望了……”
还未说完,就听见怀里的小婴儿,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娘。”贾敏容光焕发,笑得合不拢嘴:“我们玉儿已经会叫娘了,再叫一声,我的小心肝,怎么疼你都不够……”夜露和奶娘们更是不住口的夸赞咱们家姐儿天资聪颖,才九个月便会说话了,真是世间少有,准是天上的仙女投胎转世,好话儿说了一箩筐。贾敏一高兴,屋内人人有赏。
贾敏赏了两个奶娘一人一对三两重的赤金纽丝手镯,恩威并济道:“这是看你们服侍姐儿用功才赏的。日后你们更用心扶持姐儿成人,自然还有好东西赏你们。”激得奶娘们对天诅咒,绝不敢负了姐儿,不然死后就变成猪狗畜生,再不能投胎成人。贾敏点点头:“你们记住了这些话,我自然也不会薄待你们。”
正说着话,林海来了,见贾敏气色红润,不免问道:“今儿这么高兴?”贾敏欣喜地拍了拍怀中的黛玉,骄傲道:“咱们玉儿会说话了,刚才还喊了我一声娘。”林海今儿本就喜气盈盈,听了贾敏的话,更是开怀,走过来逗了黛玉一回:“咱们姐儿已经会说话啦?跟她哥哥一样伶俐,我记得玉儿也是个月的时候就能开口。咱们姐儿真是福星,她来了带来了一个弟弟,今儿会说话了,又招来了一个,咱们家可开始兴旺了。”
贾敏虽然有些膈应,但到底更希望黛玉能与父亲更亲近,更讨林海喜欢,日后才能得到林海更多的关注和庇护,她一个女儿家,活在世上,本来靠的就是父亲。更是有意引得黛玉与林海亲热,甚至教她喊“爹”,这孩子也聪慧,教了几遍,便喊了一声“爹”,把林海乐得不行,一个劲儿地赞她伶俐。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更就掉收藏,真的好惨啊!妹子们不要抛弃我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