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背起儿子,对一个手下道:“赶紧弄两个热菜,陪钱爷和田兄弟喝几盅。”他进来的时候身上带着钱,又有个当刑书时卖过人情的朋友,在这里当司吏,是以一来就当上这一片的灶长,基本没下田晒过盐。不过他会做人,上下逢源,倒也没人特别不爽。众人知道,王头的儿子让人背着来找他,肯定不是为了送冬衣,必然有什么事要说,便只管喝酒,让他父子俩到远处说话。王老爹背着王贤往海边无人处走,半晌才低声问道:“你咋弄成这样了?”王老爹每月都会收到报平安的家信,竟对儿子差点被打死,家里债台高筑,儿媳跑回娘家这些事儿一无所知。王贤讲完这半年来发生的事儿,低声道:“娘可能是觉着,爹在这里服劳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白担心,所以没说。”“唉……”王老爹叹口气,他知道儿子方才为何是那副表情了。一路沉默地背着王贤,来到海边,找了块大石头让他坐下。王老爹缓缓站直了腰,又叹一口气道:“你娘看着精明,实际是个笨蛋。她要是告诉我,老子总能给她弄到钱。”说着看王贤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狠厉道:“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动我的儿子?”王贤眼泪差点涌出来,心说,怪不得王二那样的家伙,做梦都想让老爹回家。有爹的感觉,实在太是太好了……“说话!”老爹催促道。“不知道,是六个膀大腰圆的外县人,”王贤轻声道:“但应该和赵家有关系。”“……”听到‘赵家’两个字,王老爹眼里的寒芒盛了十倍,双拳攥得咯咯直响,良久才长吁口气,问道:“赵家为何要置你于死地?”“因为……”王贤低头道:“孩儿找人写状子,想为老爹伸冤……哎哟!”话音未落,脑袋上便挨了一拳,痛得他眼泪都下来了,赶忙两手抱头。“混账臭小子,也不看看自己吃几碗干饭,还想学人家翻案!”老爹气得胡子直翘:“要不是看你还病着,老子非把你卸成八块!”“爹,陈知县他爹已经下狱死了……”王贤抱着头道:“林荣兴也要秋后问斩了。”“唉……”老爹登时颓然。王贤猜得一点错没有,当年他吃了大刑也要保陈知县,就是指望陈知县的爹,那位凶名赫赫、震古烁今的左都御史陈瑛,能在救儿子的同时,拉自己一把。这选择一点错没有,可是陈瑛这一倒台,自己就成了个笑话。所谓‘造化弄人’,不外如是。“爹,你是被冤枉的。”王贤轻声道。“废话。”老爹撇撇嘴道。“老爹我从来不收造孽钱,就是怕报应在你们身上。”“林秀才也是冤枉的。”王贤又道。“嗯。”到这地步,老爹也无可不言了:“就他那个熊样还杀人,连只鸡他也杀不了。”“那女尸根本不是他媳妇,而是被上游一家大户人家杀死的!”王贤接着道。“咦……”老爹面现惊疑之色道:“你怎么知道?”“我大明齐民编户、里甲互保,小户人家失踪人口,根本瞒不住,父亲查访那么久,都没有消息,说明死者肯定是深宅大院里的。”“你还知道什么?”老爹不禁重新打量起王贤,这还是自己的儿子么?“我还知道这个凶手,为了避免查到他头上,才暗中胁迫赵家上告,因为他知道,何观察和陈知县有仇,只要有机会,一定会把他往死里整!”“对!”老爹一拍儿子大腿道:“龟孙子就是打的这主意!”说完叹口气道:“知道有什么用,人家用的是阳谋,已经板上钉钉了。”王贤痛得龇牙咧嘴道:“但是林荣兴他媳妇很可能没死!”“什么?”老爹又是一惊道:“怎么可能?”“很有可能……”王贤沉声道:“我听说,那赵美娘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美则美矣,就是太浪,不然林秀才也不会打她。”老爹色色地啧啧道。“现在所有人都认为她死了,而且案子已经结束,那幕后凶手有什么理由杀掉她?”王贤悠悠道:“家里死一个人,他既然能瞒住,当然也能瞒住,家里多一个人了……” 胡捕头“嗯。”老爹想想也是,上一个女子死亡的后果,应该把那凶手折腾怕了。现下好容易才抹平,只要没感到什么威胁,他估计不会再杀人的。“所以只要找到赵氏,就能翻案!”王贤一脸果决道。“废话!”老爹骂道:“老子找了她半年,把个富阳翻了个底朝天,人毛都没见到一根!”“肯定有没搜到的地方。”王贤道:“比如当年爹排查无名女尸案,即将查到的那个大户家!”“不错,老子后来在牢里想过,就数他们家嫌疑最大!”老爹叹口气道:“可惜何观察为泄私怨,根本不容我开口。”“那,是谁家?”王贤沉声问道。“是……”老爹回头看看他,一下下揪着胡子道:“算了,这事儿你办不成,等我家去再想办法吧。”“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王贤断然反对道:“林荣兴的人头一落地,谁还敢翻这个案子?那可是当今皇帝御笔勾决过的啊!”“嗯。”老爹知道,他说的是正理,却摇头道:“我差不多猜出那厮的身份了,可正是这样,我才不能告诉你。”“为啥?”“老子还不想绝后!”“这样窝囊的活着,跟死有什么区别?!”王贤激动地挥舞着双手道:“若不能平反,老爹这一生毁了,你儿子这一生毁了,甚至你孙子的一生,也毁了!这比断子绝孙更可怕!至少断子绝孙了,儿孙不用来世上被人践踏一生,还能投个好人家!”王兴业瞪大眼睛,看着血脉贲张的儿子,虽然他素来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但也不影响他认为,儿子说得也对。“这件事,家里没人知道,连累不到他们!”王贤压低声音道:“何况就算我死了,也不过是给家里减少负担。爹,你就让儿子试一次吧!我,不甘啊!”“……”老爹面色变幻许久,方盯着王贤咬牙道:“儿啊,你今年十六了,这是你选的路!要是被人宰了,可不许后悔!”“我不后悔!”王贤早想清楚了,这样的人生不是他想要的,豁出命去,闯出一片天!不然,毋宁死!回富阳的船上,王贤心潮澎湃,望着两岸蒹葭苍苍、芦花飘飘、偶有水鸟从眼前掠过,他竟有剑客赴约决斗之感,不是狂热,而是冷静!不是害怕,而是决绝!……第二天早晨,船回到了富阳县,在码头停稳后,田七招呼个滑竿过来,把王贤弄上岸去。林清儿一上了岸,正要跟王贤告别,突然听到不远处有熟悉的说话声。她眼角一瞥,便看见一男一女,女的二八年华花枝招展,体态风流眼儿媚。男的头戴方巾、身穿宝蓝夹纱直裰,生得唇红齿白,浓眉大眼,后头还跟着个提篮子的小厮。林清儿却转过脸去,似乎不想和来人照面。然而这码头狭窄,不照面是不可能的。果然,走到近前时,那女的站住了脚,像是才发现她似的,一脸惊喜道:“这不是林姐姐?”林清儿只好转回头来,抬出笑容道:“刁妹妹,好久不见。”“是啊,想死小妹了。”刁小姐亲热地笑问道:“姐姐,这是要出去啊,还是刚回来?”“回来。”林清儿轻声道。见她不问自己去干嘛,刁小姐瞥一眼滑竿上的王贤,大惊小怪道:“吓,这不是王二么,林姐姐,莫非传言是真的?”“什、什么传言?”林清儿愣了。“好了玉娥,别说了,船要开了。”边上的玉面书生有些绷不住,他叫李琦,是刁小姐的丈夫,也是林清儿的前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