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清虽早料到,汉献帝在意识到他们不像之前那般惟命是从时,这回派来劝和的使者多半分量不轻,可一派就派个公卿来,还是让他有些惊讶的。
当被亲随引领到临时会客的帐中,真正见到那身形清瘦,腰杆挺直,仿佛乍一看就充满‘忠节护主’的高尚品德的老者后,燕清第一时间挂起了温和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将戒备的等级提得极高。
他不卑不亢,周全地行了一礼:“扬州刺史燕清燕重光,在此见过杨太尉。”
对只是囫囵读过三国的人而言,怕都不知眼前这人是谁,但却绝不包括燕清。
杨太尉姓杨名彪,出自世代簪缨之家、后被《后汉书》评做‘自震至彪,四世太尉’的弘农杨氏。
胸怀赤胆忠肝,一身傲骨铮铮,是实打实的大汉忠臣,先是不屈于董卓的淫威之下,怒拒迁都之议,又在李傕郭汜混斗时,毫不畏惧地当面叫破其轻蔑之态,维护皇室尊严,在艰辛险阻的回归洛阳途中,也一直不惜性命,拼死护卫皇帝安危。
最后在一番宦海沉浮后,他最终见到汉室气数已尽,曹丕谋权篡位的局面无可挽回,就以脚疾为由,拒受高官厚禄。
享年八十三岁,实属为数不多的寿终正寝的高寿老人之一,纵观一生,其声望极高,。
尽管对以刘协所代表的汉室血脉,到底值不值得维护这点,燕清并不甚赞同,可对于杨彪此类敢于用性命去捍卫忠君信念、把秉忠贞之志给贯彻到生命最后一刻,即便因此受尽威逼利诱,都丝毫不为所动、品质高尚的文士,他是既欣赏,又敬佩,非是不想结交,只是碍于立场不同,不得不敬而远之罢了。
杨彪是奉旨劝和而来,但在出行之前,他就隐约意识到,此行的目的定是无法达成了,只到底是陛下所托,他在劝说无用后,也只能尽力一试。
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在亲眼看到这势如中天的吕将军,麾下最受宠信的军师祭酒后,观其霁月清风之貌,绰约清漓之姿,温和儒雅之言,完全不似张绣等人口中的嚣张跋扈、蛇蝎心肠。
如此一来,杨彪对那一路行来,听得士子与庶民所传颂的,有关燕重光此名士的雅名高誉,就不由得信了个九成,顿时笑了一笑,对燕清回了一礼。
要是郭嘉贾诩在此,就得满怀怜悯地摇摇扇子,道又一个被燕清那光鲜无害的外皮所欺的聪明人。
待他们交换了几句无关痛痒的社交辞令后,就在杨彪要导入主题时,燕清忽然笑笑,语气自然地提起了其子杨修:“若清未曾记错,德祖应已与去岁及冠,不知可有得推选孝廉,正式仕官?”
忽被问起留在长安的爱子,杨彪不由得顿了一顿,既不知这虚实,也不知这用意,便巧妙地不答反问道:“噢?某却不知,犬子竟如此有幸,能与似重光这般名满天下的雅人有着交情,平日却不闻他透露分毫。”
他很清楚爱子虽广交英杰,喜办诗会,却也只是小有名气,勉强称得上乍露头角的程度罢了。
莫说是与于这天下间赫赫有名的燕清结交了,只怕连面都没亲眼见过。
而燕清在这节骨眼上忽然提起,就不得不叫杨彪心生警惕了。
“不过是些虚名,怎值得杨太尉提起?”燕清风轻云淡地一笑,对杨彪口中所暗含的委婉质疑毫不介怀,只言辞切切地解释道:“杨太尉有所不知,清曾与孔北海有过一番书信来往。当初北海郡遭黄巾兵祸,清便想提供援助,只是他实在不喜我主,宁可孤身御敌,也不愿受那援兵,唯有作罢。”
说到这,燕清面容间流露出些许悲戚之色,微哽道:“只是早知他会因此遭遇不测,清断无任他固执己见之理。”
杨彪不知燕清猛然间提起去世不久的孔融做甚,但同为忠于大汉之臣,又皆是名门出身,他对孔融的印象十分不错,对他的骤死也曾扼腕叹息,于是叹道:“文举忠义,俯仰无愧天地,上报天子,下安礼数,是为肱骨,对他亡故一事,陛下也曾提辞几笔,以表憾意。”
只是作为堂堂天子的致辞,无论是措辞还是笔法,都着实过陋,杨彪作为有幸过目的那一批人,默然同意了将那真龙笔迹给掩藏起来的提议。
燕清幽幽地叹了口气,仿佛真跟被气得吐血而亡的孔融有深刻交情似的,收敛一番情绪后,才苦笑道:“思及故人,一时悲入肺腑,叫杨太尉见笑了。只是清之所以知晓令郎谦恭才博之名,还是托了文举兄的福。他曾道,德祖虽年纪轻轻,却为人谦恭,博览群书,淑质贞亮,英才卓跞,为世间难觅良才,叫他自叹弗如,唯祢平原正平(祢衡)可与其媲美。今日幸见太尉,不免忆起故友所说,方有此一问,或太过唐突,还请太尉莫怪。”
杨彪虽还没到能对儿子的交友情况了若指掌的地步,可作为孔子十九世孙的孔融对杨修赞誉有加一事,得杨修引以为豪,于长安一带的文人墨客中颇有流传,因此他还是略有耳闻的。
至于那祢衡,虽生性刚直高傲,不受征辟,有恃才放旷之嫌,也的确是与孔融交情极好的名士。
况且燕清既为幕僚之首,又担一州刺史一职,事务繁忙,事前也不可能未卜先知,猜出他将作为使者奉命来调停他们,自不可能提前打探好了德祖的情况,才发此问。
杨彪原本就对燕清感官绝佳,听了这番详细解释后,霎时疑心尽去,又不免颇感内疚,自省一番后,郑重其事地执了一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