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主陈叔宝的亡国之诗……靡靡艳音,你居然用来形容我?”裴承秀的诉说藏着几许淡淡的羞涩,“还好你不是帝王。”
“得你一人,犹胜帝王后宫三千。”李淳风语气笃定,伸手揽住裴承秀的腰将她打横抱起,下了楼梯,走出家宅。
一顶丈宽的轿辇,早已等候多时。
裴承秀的背刚挨上软绵绵的靠垫,轿子便被抬起、晃晃悠悠地前行。
轿子里同样燃着暖炉,裴承秀深呼吸一口,脸色变得严肃,十指交合放在膝关节,维持着端端正正的坐姿,没有因为武德改元为贞观而失去了与生俱来的大气沉静。
李淳风的大手覆上去,与裴承秀发凉的小手亲密地相握。
行了许久的山路,轿辇停住。
李淳风先下轿,还未来得及撑开纸伞,裴承秀一手提着莲蓬衣摆一手掀开轿帘子面无表情的走了出来,径直登上一处高地,俯瞰整条狭窄的茶马道。
约莫半盏茶功夫,一匹瘦马牵引着一辆刑车缓慢而迟钝地驶来。
裴承秀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阔别多时的老父亲。
刑不上大夫的缘故,父亲裴寂憔悴苍老的脸庞并没有累累伤痕,然而,父亲被李世民判了“长流三千里”的最高流刑,他的双肩多了长五尺阔一尺六的枷锁,整个人被几十斤的重力压得直不起腰,更不忍细看父亲浑身上下粗布麻衣,尘满面,鬓如霜,风烛残年,只剩一口气息。
裴承秀呼吸一滞,身子瑟瑟地晃动,宛如被寒风肆虐摇摇欲坠的枯叶,幸亏李淳风及时扶住她。
她眸子里无泪,惟余深沉的痛苦。
她是“已死之人”,父亲却是戴罪之身,她与父亲无法复见,只能登高望远、默默地遥望身缚枷锁画地为牢的至亲。
她苦笑,伸手拔去固定发髻的钗簪,乌黑的长发如瀑布垂落于脑后,扶着肚子慢慢地跪下来,叩首,再叩首,以一个不孝女的身份向老父亲远去的背影一次次的肃拜、一次次的请罪。
乌发很快地被不断浇淋的雨水打湿,一滴滴的寒雨沿着发梢垂落,把衣衫浸成透薄而透明,湿漉漉地绷在她的身上。
她眼眶泛红,眼眸含泪,一张娇艳的容颜被冻得惨白,浑身止不住哆嗦,口中仍是一声又一声的喃喃呼唤:“父亲,女儿来见你了。”
李淳风薄唇抿得直直的,甩开袍子就把裴承秀从冰冷的地上抱起,不容置喙地把她按在轿辇的软垫。
他脸色凝重,眉头深深地蹙起,没有了以往的冷静自持,几乎是非常急迫地剥掉她的湿衣衫,她不是不明白他的想法,然而,她一面拼死护住衣衽一面拼命往后闪躲,就是不愿意让他见到她的肚子。
临到最后,她的衣衫还是在拉拉扯扯之间被大力撕破。
只余一件贴身亵衣的她被密密实实地覆上他的衣袍,他紧紧地拥住她,结实的男性身躯包围着她发凉发颤的身子,双手在她僵直的脊背一下又一下拍抚,无声的安慰她。
听见她喉咙深处发出的呜咽,他俯唇在她湿润的眼睫上轻吻,一点一点的吻去她的泪光。
心渐渐的暖了起来,身体也渐渐的暖了起来,肌肤相贴的每一处都是温暖的,令裴承秀再也受不住悲欢离合,把脸埋在李淳风的胸膛,眼泪汹涌,放声大哭。
李淳风长叹:“秀秀,不要哭了,我会难过。”孩子,也会难过。
裴承秀的指死死地攥着李淳风雪白的中衣,脆弱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倾落在他的胸口,她哭得愈发悲惨,宣泄着隐忍了很久很久的悲伤。
不是眷恋位极人臣之时享受过釆邑一千五百户、铸币、三餐御赐膳食等等恩宠。
而是觉得人生如梦。父亲早年与太上皇交好,后参与策划晋阳起兵,奠定了李唐王朝的根基。李世民用一个‘庸’字来评价父亲一辈子的功劳……士可杀,不可辱,何况垂暮老者,何况她出生入死守卫晋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普天之下,全是李世民一个人的王土。
从今以后,她无家可归,她的至亲也无家可归。她只能远远地看一眼行将就木的父亲,不敢认,不能认。
这就是所谓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李淳风不再劝,沉默地搂住裴承秀,极有耐心的拍抚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情绪崩溃的裴承秀又哭了好一会儿,勉强止住眼泪。
依偎在李淳风的怀抱之中,汲取着来自于李淳风的温暖,她懵懵地凝视着被寒风时不时掀起的车帘。起起伏伏的重山,弯弯曲曲的流水,放眼望去皆是千篇一律的枯黄,恰恰符合她此时此刻的心境——
衰败,萧索。
突然撞入视野里的一大片极有冲击力的色彩,居然是醉仙居宅院里一排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
裴承秀眸子里黯淡的神色瞬息散去,她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惊愕的目光匆匆瞥过家宅每一处的红灯笼、红色同心结……以及,每一个明晃晃的“囍”字。
从来不曾奢望过的喜庆色彩,以一种不可预料的方式陡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本想等到凤冠霞帔制好、再挑一个春暖花开的良辰吉日向你求婚,但是,如今改变主意了,我只想成为你名正言顺的夫君、和你一辈子长相厮守。”李淳风温柔醇厚的声线响起。
“裴承秀,嫁给我为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