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瑶所说确实是真的,但其实却并不完整。若当真是仅仅如此,我将此事隐瞒许久,岂非没有丝毫意义?
可这样的假话,常常最是真实不过,何况在别人的眼里,契瑶是我倚重的下属,他的话自然有七分可信。这七分,在平日里最多造就一条茶余饭后供人谈笑的流言,如今却成了身处灾厄之中的民众唯一能抓住的希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性想法,但当他们拧成一股的时候,便最是容易控制,事到如今,我已经明白了颛顼的目的。现在想来,每一件事都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颛顼此人,当真是可怕,我已许久没有遇见这样的对手,竟是轻敌疏忽了。
“请大人走雾峰门,那里地势陡峭,不易设伏。”沐音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的计策中不会有这样的漏洞。”我轻笑:“与其仓皇奔逃,不如正面迎敌。何况你若是没将我引过去,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望向沐音,我忽然起了些兴趣,便随意地问道:“你放我走,难道是已经做好了什么打算?”
沐音表情变了变,脸色略微发白,整个人都像失了色一般,一双眼睛却极明亮,苦笑着摇了摇头,只从容道:“我会自尽。”
我的视线在他身上一顿,沐音接着道:“若我不死,他们就会知道是我泄露了计划;只有我死了,他们的注意力才会从我这里移开,我的家人才能保命。我不能对不起您,但这是我的决定,毕竟与我的妻儿无关。”
烛火噼啪一声,忽地幽暗下去,白色的月光从窗柩的缝隙漫进来,铺满了一地清辉,如同一泓幽幽的泉水,橘红的火光带动黑影在其中晃动,像是水面上荡起的粼粼碎波。
我将视线投向大开的殿门,一轮满月挂在墨色的天空,光凉如水,正孤寂地映射着凛凛的光华。
沉默良久,我道:“你不会死的。与天下人为敌也没有什么,左右我也已经习惯。只要拥有力量,一向能将自己的决定强加于人。”
沐音怔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我早就知道大人是谁,自然信您。但纵然为了大人死,其实也没什么的,只要您到时能在我棺材里放上一件贴身的衣物,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
这时,一直静立无言的浮游忽然默默地扫了他一眼,对我开口道:“我也能为你死。”
顿了顿,还很认真地补充道:“不用衣服陪葬。”
我:………………
最后我选择将沐音留在了玉姜城内,以后若要控制畴华,他还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穿过一片紫阳花木,我与浮游步出兴亚门外,有甲士光明正大地列阵,见我出来,他们忽然呼喝着,整齐划一地举起手中的兵器,刀刃反射月光,形成了一片如波涛似的广阔光海。
有一个白发苍苍的文士分开队列而来,弯腰长拜,随即垂眸道:“帝晨大人的事,臣等已经明了,君上背负恶名这许多年,是臣等之罪。”
感觉到有弓箭手埋伏在山崖之上,我顿了顿,浅笑地望向这人,不动声色地问道:“所以?”
“君上大义,臣等愿替君上讨伐逆臣常羲,这是臣等应尽之务。”文士抬起眼睛,直直地望向我,像是饿了三四天的人看着砧板上的一块肉:“但君上也有应尽之务。黎民受苦,为君者难道就应该袖手旁观吗?”
他的话有理有据,且软的不行,想必还准备来硬的。他与他身后的几千甲士,这些人眼中满是对生的渴望,他们有多么想活,就有多么希望我死。
契瑶的话不单单提供了一种得救的途径,更说明了一种“我其实与传言所说不同”的可能性。这世上的人,拿小人没有什么办法,却从来都会无限制地为难君子,仿佛一个人做了一件好事,就该永远地做好事,而舍己为人,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一件事。
这种想法行为是一种病,已经如传统一般延续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