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丞原本是察明山上土生土长一棵樟子松,资质不好,一千多年仍然未能修成人形,不幸成了山野之中最无用的一个妖族……以及最生猛的一棵松树。
因树身格外高大,枝桠格外优美,他于是被山下人族当成神树,日日跪拜,年年进贡。
谁知福兮祸之所伏,东陆征战,胜者为帝,这新上任的人间帝王想要建造宫殿,竟异想天开,指明要伐了他做那大殿屋梁。
事情皆因此而起。
据说他当年全无反抗之力,眼看就要身殒,我正好经过,顺手救下了他,又赐名点化了他,一来二去,*,两人之间便暗生了情愫,这才相约日后定当相见。
可我斜靠在一块山石之上,半眯着眼睛听完整个故事,心中却没有太大波澜,只觉得陆丞不去为东陆人间的说书事业发光发热,着实可惜。
这简单一件事被陆丞说得缠绵悱恻、一波三折,可见记忆被时光洗刷,约莫当真能变得模糊而美好。是以纵然有一天物是人非,许多痴男怨女,也仍旧能守着这一份回忆勉强活下去,老来抱着孙辈,在微温夕阳之中,叹一句:当年两小无猜,当年奋不顾身,当年爱恨情仇,无悔。
——哪怕他们当年干过最轰轰烈烈的一件事,也不过就是总角之时,相约去邻居院里摸了颗枣子,偷了个把桃。
因此我十分怀疑,所谓在察明山上相依相偎、比翼双飞,不过是陆丞的一厢情愿。我可能只是路过想打个盹,嫌上山砍树的人吵,于是随手将他们赶了回去;而陆丞化人,也不过是在那时沾了我的一点仙气。
大概看我不以为然,陆丞说完等了片刻,垂头从怀里掏出一块手掌大小的玉佩,睫毛轻颤:“帝鸿大人,你还记得么,这便是你当年给我的信物。”
那玉佩成色不错,样式却简单,并不值多少钱,我随手便能拿出十块八块。
我看了眼玉佩,又看了眼陆丞,仔细想了想,又努力想了想。然陆丞眉目浅淡,原本就不容易叫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我回忆良久,仍旧不能记起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
何况陆丞所说,确实不像我的行事。不提其他,若真是我救的他,陆丞今日恐怕不叫陆丞,而应该叫小绿。我取名一向贴近生活,只有帝晨时不时掉个书袋,总喜欢给人起这种意义不明的奇怪名字。
因而那故事本来不足取信,只是陆丞眼含秋波,满脸期待的神态,却又无端让这一席话的可信度生生拔高了五分。
我挑眉,接过玉佩。
浮云逐月,篝火劈啪一声。
司幽抬眼,忽然淡淡对陆丞道:“你与姜夷是何关系?”
这一针见血的质问让陆丞脸色白了一瞬,他随即颇哀怨地望了我一眼,开口解释道:“我身份低微,只能在察明山上苦苦等着消息,帝鸿大人却迟迟不来。几万年过去,传来的却是你要与青丘少主姜夷完婚的消息。
恰巧姜夷来东陆游玩,我不忿,索性扮作凡人与他虚与委蛇,想借着他接近帝鸿大人你。此计原本是行得通的,然而九婴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掳走我威胁姜夷,竟逼他对你不利……”
得知心心念念之人始乱终弃,却不花时间消沉,而是果断出手,赶在自己爱的人之前先将自己爱的他爱的人变成爱自己却不爱他的人,若天下人都能向陆丞学习,那这世上能少多少求而不得、爱恨痴缠?
陆丞此人,我很欣赏。
我于是道:“无妨。你可曾见过九婴背后之人?”
陆丞惴惴不安地摇头。
我沉吟不语。
九婴不知所踪,麾下小妖也纷纷逃窜。此刻换了一个地方安顿,剩下的一群妖族虽逃出生天却仍如惊弓之鸟,哭哭啼啼地缩在火堆旁边,惊恐地将我望着。
他日我讨伐凶水,总要有个名目,而这些人皆是人证,其中最具分量的,自然是陆丞。
我必须找人将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否则九婴回头杀人灭口,这群妖族容易人证变物证,从此死无对证。
而九婴笃定我会死在取药的路上,那么依照先前路线,很有可能还会遇上埋伏。我倒不如稍稍绕个路,亲自送他们去昌意那里,想来九婴应当也预料不到我会这般行事。
打定主意,我向司幽问道:“这里附近可有村落?”
司幽的手微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烤得焦黄的兔腿递给我:“向正北有一个,我可替大人送陆丞去那里。”
我道:“现今你失了内丹,若遇见九婴,连自己都护不住。”
司幽撑在地上的一只手猛地攥成了拳头,力气大得指节都发了白。我余光瞥见,便揽他过来,脱下外衫披在他的身上,然后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兔肉,轻笑道:“后悔了?”
司幽垂下眼帘,掩去脸上的黯然神色,无喜无怒地回答道:“不曾。”
我将他的长发掬在手中,开口道:“算来,能让你亲手喂饭的,我还是头一个?”
原本以为他不会搭话,可司幽看了我一会,却回答道:“不是头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