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守在一个不早不晚的时间起床,厨房里有小动静。文凤仪系着围裙,半白半黑的短发烫着小卷,穿一身有些厚的冬季老太太装,听见开门声,走到厨房门口,微笑着说:“时间刚刚好,我煮了粥,蒸了包子,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等会跟我说说,我好去买菜。”“我不挑食。”只是不吃难吃的东西,顾襄心里念了一句,“我先去洗漱了。”她走向卫生间,看到房子大门开着,一扇纱门代替在那儿,有些奇怪这样老式的东西出现在这里。昨晚没时间打量,洗漱完出来,她才注意到客厅北面有一排书架,书架前摆着一张案桌,笔墨俱全,没有纸。小两室的房子,两个卧室朝南,装修古朴,书卷味浓厚。顾襄走到书架前,看上面立着的书籍,轻轻一扫,五花八门,最多的是医学类。“这是你爷爷生前看书写字的地方,你小时候最喜欢趴在那儿画画。这房子是我们后来新搬的,你没来过,不过案桌和书架都是老房子里的东西。”文凤仪端出早餐,摆好后走到她边上,“呶,这本三国演义小人书,封面就是你撕坏的,你还在里面用水彩笔画画。”顾襄拿出这本口袋书,随意翻了几页。文凤仪试探着问:“有印象吗?”顾襄说:“我饿了,先吃饭吧。”“好的,好的。”文凤仪点着头。舀着粥,文凤仪问:“昨晚睡得好吗?”“不好。”文凤仪愣了下。顾襄犹豫了两秒,解释:“我需要倒时差。”“嗯嗯。”文凤仪笑着颔首,笑容与之前几次都不太同,更加慈爱,“是我忘记了。那你之后的行程有没有什么安排?如果不急,今天再休息一天。”“我就是这样打算的。”用过早餐,顾襄并没有回卧室,她又走到书架前,见文奶奶在厨房准备午饭,她拿出那本三国演义,低头翻了起来。翻了会儿,皱起眉头。文凤仪备菜间隙出来看见,并不打扰她,顾襄看了三个多小时的书,又坐回饭桌上。午餐很简单,青椒炒牛肉,丸子杂蔬汤,香椿炒鸡蛋。顾襄一下子就饿了。文凤仪偶尔问她一句,她回答了,两人话都不多。外面电梯“叮——”一声,顾襄吃着最后一点饭,听见说话声。“那你等会儿,把饭菜拿上去。”一个中年女人说。“不用,我换件衣服就走。”声音低沉浑厚,是个年轻男人。“不行,别让我生气,你给我等着。”嘀嘀咕咕,伴随着开门声,“一顿饭能花多少时间,你又不是灿灿,减什么肥。”“……好好好。”顾襄吃完就回了卧室。外面电梯又上去。刚才的中年女人拿完饭,也不急着回屋,脸快贴上纱门了,眼珠在文家室内打转。“文阿姨,你身体好了?之前不是还住院吗?”“没事了,换季的小毛病而已,谢谢关心。”“那你自己还是要注意身体。”中年女人又问,“文阿姨,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家有客人啊?”文凤仪收拾着碗筷,笑着说:“不是客人,是我小孙女。”“小孙女?”女人诧异,“你儿子结过婚的啊?”文凤仪抿着微笑点头,“诶,结过。”“哎呦,不好意思,”女人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语气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介意。那以前怎么没见你小孙女来过?”“她跟她妈妈一直住在北京,她去年才大学毕业,她妈妈是作家。””这么厉害?她妈妈叫什么呀?那你家小孙女比我家灿灿小一岁咯。”“差不多吧,我孙女读书早,她很聪明的。”顾襄隐约能听见客厅的对话,对话详情不清楚。她要倒时差,也不睡觉,收拾了会儿行李,把护肤品化妆品都在书桌上垒放整齐,挂起几件常穿的衣服,她拿出笔记本电脑,坐到椅子上写了会儿东西。然后又找出纸笔,写下行程表。青东瑞华医院,文晖小学,地铁一号线,锦阳公园,青东大学,公交站……密密麻麻写了一堆,天已经黑了。她打开房间灯,又听见救护车的声音,望向窗外,她注意到马路对面的建筑顶端隐约发着红光。不是小区,不是酒店,正对她的地方像是建筑群后门,大铁闸只开着小小一扇,容人通过。她打开导航搜索。真巧,顾襄决定第二天出门散步,马路对面是个好去处。这一晚她关窗睡,双层中空玻璃隔绝了噪音。新环境的适应期需要尽力缩短,她昨天被子只盖到肩膀以下,今天她朝上提了提,被单覆盖嘴唇,贴近鼻子,阳光烘晒过的清香缓缓将她包围。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顾襄走出卧室,碰巧听见文凤仪在唱歌。“秋风吹遍了每个村庄,他把这动人的故事传扬,每一个村庄都含着眼泪……”见到顾襄出来,歌声戛然而止。文凤仪停止择菜,说:“起来了?早上我敲你门,看你一直没醒,就没再叫,想让你多睡会儿。昨晚睡得怎么样?”顾襄答:“睡得很好。”文凤仪笑道:“那就好。我今天买了基围虾,中午再做个粉蒸肉,凉拌野荠菜,菠菜粉丝汤,里面加蛋饺,都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你觉得怎么样?”“好的,谢谢。”顾襄朝洗手间走去,走到洗手间门口,她又回头看客厅。阳光从大阳台铺洒进来,半覆在棕色的老旧皮沙发上。文凤仪低头择着菜,继续哼唱着未完的歌,歌词含糊不清,曲调悠长。她的头发在光照下更显得白,手的肤色偏黑,没肉,褶皱的皮下是枯萎的骨头。像是一张很老很老的照片。“文奶奶——”顾襄一吓,瞬间抽离思绪,望向纱门外突然出现又突然开口的幽魂。“——我妈让我来找你,跟你说件事。”文凤仪放下手里的活,走去打开纱门,“灿灿,进来吧,有什么事情你说。”门口的女孩儿二十多岁,中等身高,微胖,扎着马尾辫,双眼有些无神,肤色偏白,显得眼底黑眼圈格外明显。她丧尸状开口:“我妈说让我今天开始睡在你家里,防止你家小孙女跟顾叔叔一样跑路,顾叔叔欠我们的钱就让你小孙女还了,反正她妈是大作家她是名牌大学高材生肯定不差钱,你一个孤寡老人的钱还是留着防身用吧……”她叽里咕噜毫无起伏地复述着话,对门里飘来极轻的、恨铁不成钢的一句:“死丫头,会不会说话你,笨死了……”丧尸完成任务,转身就走,文凤仪一时没反应过来,想叫住她:“灿……灿灿——”丧尸头也不回地说:“文奶奶你别怪我,要怪就怪我妈想的极品馊主意!”对门打开又关上,接着传来一阵大吼大叫。顾襄把微张的嘴阖上,看向文凤仪,相处第二日,她第一次见到对方不那么得体的笑容。文凤仪避开顾襄的眼神,想若无其事继续择菜,等走到沙发前,她朝顾襄看去,见她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想到了自己种在阳台上的富贵竹。她叹了口气,重拾微笑:“香香,你过来坐,我跟你解释一下。”顾襄不太习惯自己的小名从她嘴里说出口,她顺从地坐到了沙发上。文凤仪坐到另一边,说:“你来之前,我已经跟你妈妈通过电话,你的事情,我也全都知道了,我会尽全力帮助你。”她的语气不急不缓,声音是经历岁月碾压后的柔软。“对于你来说,我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我明白,你念小学后,就很少来爷爷奶奶这里了,后来你妈妈又把你带去了北京,我们生疏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