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井下石,京城来书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锦衣卫造访张家的事情在开封府的上层圈子里很快就传了开来。不但如此,有好事者声称看见张家那位大老爷,也就是正三品的工部右侍郎张信大人被锦衣卫围在当中离开了家门。于是,哪怕张家上下口风再紧,该走漏的风声照旧走漏不误,流言更是传得越来越夸大,甚至有人联系到了洪武年间垮掉的那些功臣世家。外头议论不断,张家内宅中也同样人心惶惶。往日跟着各房主子的丫头们比别的媳妇婆子有脸面,也少有挨打挨骂的,但这一回各房里头的喝斥声比往日高一倍不止,脾性不好的东方氏甚至直接用了大板子打人,最后还是顾忌顾氏尚在调养,小小责了十板便罢了休。“明月姐姐也是跟着太太好些年的人了,如今说打就打一点脸面都不给。”“都少说两句,如今正是太太气性不好的时候。这一发作起来,可不说以前有脸没脸,明月不就是榜样?”“都是那金家作的孽!原本二老爷只说是去金家拖延一下婚期,谁知道那边竟然说什么要退婚!不过是暴发户一般罢了,竟是拿捏起了身段,指量咱们张家真的会说败就败?”“玲珑姐姐,明月姐姐这一挨打,赶明儿太太会不会不要她?”“太太应该只是一时恼她说错话吧……唉,以后的事谁知道,咱们不过是尽姐妹一场的道义来看看她。若是大老爷这回没事,那自然是万事大吉,可若是有事……”直到一行人走得远了,琥珀方才从那棵大树后头闪了出来,一向沉默寡言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忧虑。在张家四年,虽说日子比不上自家那时候,但毕竟比她想象的好得多。张越一向没有架子,老爷太太也是宽和的性子,在遭遇过大变的她看来,这辈子能这般平平安安度过就知足了。然而,以往降临在自家头上的大祸,难道也会落在这世家朱门?这一路上她颇有些浑浑噩噩,回到西院的时候脸上已是冻得通红,她却浑然未觉。等到进了东厢房之后被那屋子里的热气一激,她方才硬生生打了个寒噤,又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才回过神来。听到声音的秋痕掀帘从里屋出来,见她脸色不好连忙倒了热茶。“这么冷的天,我说随便打发个小丫头去茶房,偏你要自己去,看你冻得这模样……”秋痕唠叨了几句,瞅见琥珀脸上不对,不由得渐渐住了口,半晌才低声问道,“怎么,是在外头听到有人胡说八道?”张越此时也听到外头有动静,遂打起帘子出来。看见琥珀面色怔忡地坐在那里捧着个茶盏,他微微一愣,随即便想到了某个关节。自打那天之后,家里就一直在苦等南京城的消息,可足足三天了,据说大伯父都已经被人秘密送出开封城了,这还是一点音讯也无,谁能不往那个最坏的方面考虑?琥珀倘若是官宦人家获罪入官的,如今难免惊惶。“琥珀!”琥珀一个激灵回过神,见张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连忙放下茶盏站起身,旋即方才讷讷说道:“少爷恕罪,奴婢走神了。”略顿了一顿,一向少言的她忍不住把刚刚在路上遇到的人听到的话一一说了,旋即不无心焦地问道,“少爷,事情真有那么严重么?”尽管这个问题很简单,但张越此时却无法回答。父亲和二伯父这会儿都不在家里,这三天他们在家里的时间也屈指可数。他的母亲在坐褥,大伯母冯氏和二伯母东方氏都受到了莫大打击,灵犀要伺候尚没有康复的祖母顾氏,家里的事情完全没人管,于是他这个十四岁少年竟是得一日三次到小议事厅去管那些繁琐的家务,他又能比琥珀多知道些什么?瞅见秋痕也眼巴巴看着他,他正寻思是不是编排一番话安慰了她们再说,却不料想外头的门帘忽然被人一头撞开,一缕阴寒至极的风也紧跟着卷了进来。“三少爷,老太太让您赶紧过去一趟!”见来人是顾氏房中的小丫头画儿,张越连忙问道:“是单单叫我,还是连大哥二哥和四弟一起?”“老太太只传三少爷您一个,奴婢没听见还有别人。”画儿不似灵犀那么沉稳,见屋子里还有秋痕和琥珀两个,歪着头想了想又低声加了一句,“奴婢只知道刚刚高大娘拿着一样东西来见老太太,仿佛是一封信。”一听是信,原本还有些犹疑的张越不敢再耽误,交待了秋痕琥珀几句便匆匆跟着画儿出门。他起初还能稳稳地走,可不多时步子就越来越快,最后竟是把画儿完全抛在了身后。几乎是一阵风似的冲进正房,他这才感到被冷风刺激得阵阵发痛的胸腔渐渐有了暖意,旋即立刻转进了左边的屋子。坐在床上的顾氏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信笺,听到动静抬头一瞧,见张越头上冒汗,不觉微微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少说也得再过一盏茶功夫才能到,却不想你那么快。你平日都沉稳得紧,如今虽说情形不同,却也得记着一个稳字,走路那点子功夫能耽误什么?过来,到这边坐下。”瞧见顾氏轻轻拍打了一下旁边的床板,张越不禁一愣。虽然已经四年了,他渐渐真正建立起了对这个大家族的归属感,但要说和祖母真的有多亲近却是未必。毕竟少了那一层血缘牵挂,祖母又是封建大家族老祖宗的典型,他平日纵使受过赞许提点训斥,却始终觉得中间隔了一层,他自己也是尽了一个孝字,却未必尽了一个心字。此时却无暇思量这许多,因此他连忙依言上前往床头坐下。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却只见顾氏把那两三张信纸递了过来,他本能伸手接过,旋即便觉得不可思议。“看看吧,都和你先头猜测的差不多。”闻听这一句,张越立刻低头匆匆浏览了起来。直到把整封信看完,他方才觉得有一种为之窒息的感觉——误打误撞,他不但猜着了,情况似乎还更加严重。那位一向纵容汉王朱高煦的永乐皇帝这会儿终于是觉悟了,不但杀了纪纲,而且已经把汉王从青州召去南京问罪,这会儿南京城正闹得不可开交。那些曾经和汉王有过深厚战友感情的靖难功臣原打算帮忙说几句话,结果看到往日党附汉王的人被撸下了一大批,也就都消停了下来。所以说,此次他的大伯父张信很可能只是天子雷霆之怒的牺牲品。问题是雷霆有大有小,这次究竟是五雷轰顶还是雷声大雨点小?决意和决断权贵们写信喜欢用隐晦的文笔表达隐晦的意思。张越曾经帮着杜桢看过京城几位旧友的来信,那些人如今无一不是身处高位,因此他早就被训练了出来。此时在粗粗看过第一遍之后,他又若有所思地重新倒过来看了第二遍,紧跟着又是第三遍。对于张越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平常事,但一旁的顾氏瞅着他一遍又一遍专心致志的模样,面上却露出了掩不住的讶异。两个儿子都不在,张超张起又不是沉稳多智的人,嫡亲的孙儿张赳虽说号称神童,可终究年幼,在为人处事上反倒及不上三个兄长,所以刚刚她只想到了这四年愈发显得出色的张越。如今看来,她似乎没有叫错人。“看完了?”张越低头将信笺折好,正打算将其递还给顾氏,听得这一句顿时抬起头,这才发现祖母此刻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他这些年早就习惯了这种程度的审视,于是丝毫不怵地点点头道:“回禀祖母,我已经看完了。”“那你觉得英国公的提议如何?也就是说,你觉得让你二伯父继续回交趾,避开京城那场大风波,然后由他从中设法为你大伯父开脱,这个主意究竟是否可行?”那是老祖宗您的侄儿,又不是我的侄儿,我和他根本没打过交道,怎么知道是否可行……或者说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