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恒在的时候,非但八大星系忍气吞声,连星际海盗们也风平浪静,联盟上下是一派叫人麻痹的和平景象。因此他趁机把陆信的旧部们一一安排了出去,除了叶里夫精神情况不太稳定,被他留在眼皮底下以外,剩下的,全部“流放”到鸡肋一样的各星系中央军,像一群上了颈圈的猛兽。刚布完局,还不等他动手,愚蠢的管委会就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准备卸磨杀驴,林静恒正好顺水推舟——因为他一旦离开,星盗必然会猖獗反弹,没有军事自治权的各大星系首当其冲,中央与七星系间的平衡立刻就会崩溃。一旦七大星系看透联盟中央死不放权的嘴脸,他们会转而与同样仇恨联盟、且被压迫的中央军将军们结盟。他们会解开这些猛兽脖子上的颈圈和镣铐。最多五年,联盟中央就必须在“彻底被架空”和“遭遇政变”中选一条路。到时白银十卫回归,联盟中央的下场是退位的末代皇帝,还是断头台上的路易十六,全看心情。可没想到,人在算,天在看。五年过去,这场大戏没来得及开局,域外的不速之客就闯进来掀翻了棋盘。而联盟全无还手之力,与他多年的放任不无关系。陆信临走时,把自己最得意的学生留给了抛弃他的信仰,他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给联盟留下的不是保命符,是一瓶慢性毒药。如果陆信泉下有知,又会怎么说?定格的监控屏幕上,陆必行嬉皮笑脸地朝他认错,笑得人心都软了。林静恒看着那年轻人的脸,出神地想:“我不想让他知道所有的事,真的只是怕他难以背负仇恨和责任吗?”林静恒这个冷血的变态,不是向来主张把孩子扔进狼群才能让他们成长吗?何况陆必行并不是个“孩子”,他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知道怎么承担后果。没心没肝的林上将什么时候这么温柔体贴了?他想:“我只是在逃避而已。”不想让陆信唯一的骨血知道这一切,不想让他失望地发现,自己的父亲寄予过厚望的人,其实只是个乏味空洞的阴谋家……这个阴谋家运气还不太好,所做的一切都像一场功败垂成的笑话。有那么片刻光景,他看着蓬勃而生的荧光草,对“林静恒”这个男人生出了说不出的厌弃。湛卢说:“先生,跃迁点‘惊喜’的坐标已经录入系统,下一步呢?”“继续深入死亡沙漠。”林静恒飞快地收回散乱的思绪,“一条地下航道不够保险,我需要备用航道,既然陆信当年能横穿沙漠,那我们也可以参考这个思路。”“先生,我反对这个方案,”湛卢冷静地说,“行星带里的环境非常复杂,就算曾经有过安全航线,现在也早已经不再安全,而陆信将军当年有一支精锐的先遣探测部队,还有陆必行是个外表干净整洁,私下里一塌糊涂的男人,工作间被他弄得乱成了一锅粥,两个给大卸八块的工作机器人不分彼此地堆了一地,四条机械腿并排戳在他桌上,为了给自己腾一块趴着睡觉的地方,他把大大小小的芯片摞了两摞,本来就摇摇欲坠,此时猛地一哆嗦坐起来,两摞芯片山轰然崩塌,差点把陆必行埋在下面。周六“啧”了一声,露出惨不忍睹的神色:“陆老师,你这个形象,真像个老婆离家出走、自己睡书房的失婚大叔。”陆必行还沉浸在方才那个让他心绞痛的噩梦里,强打精神,抹了把脸,嘀咕了一句:“污蔑,我是风华正茂的单身青年——什么事?”周六正色下来:“我们放在外围的一个探测器传来消息,有一波高能粒子流,正在向这里扫过来,大概五十个小时之后就会到基地,你知道基地的磁场和重力都是人工的,很脆弱,我们没有行星那么稳定的地磁场,一旦被干扰出了问题,基地里这数千万人,可能就裸露在太空环境里了,防护网现在肯定来不及建成,你爸让我来问问你,打算怎么办。”陆必行刚睡醒,脑子有点浆糊,听见“高能粒子流”,本能地以为是第八太阳的太阳风暴,心想:“防护网?基地以前那个破防护网比丝袜还薄,几个粒子炮就给报销了,能管什么用?以前的太阳风暴怎么扛过去的?”然而下一刻,他反应过来了,激灵一下抬起了头。“这股高能粒子流是从最近的可居住行星‘白鹭’上来的。”周六那张孩子似的脸泛起凝重,“其实白鹭星离我们不算太近,但白鹭星以外,第八星系就没有适合人类生存的行星了,我以前跑货的时候,在白鹭上落过脚,感觉就是个偏远的小地方,不知道那些疯子为什么连那也不放过。”“因为136年,联盟军从域外杀进来的时候,白鹭是他们第一个根据地。”独眼鹰打着赤膊,叼着根牙签走进来,“也是当年联盟军杀进第八星系的突破口,算凯莱亲王的伤心地之一。”“那都是一百四十多年以前的事了,”周六忍不住说,“第八星系的平均寿命才多少,除了基地这帮老也不死的玩意,有几个能好好活过一百四十岁的?早他妈换了一代人了,那个叫什么冯的星盗是有病吗?”一不小心活过平均寿命的独眼鹰躺着也中枪,怒道:“小崽子,你说谁老不死呢?”周六莫名其妙地一抬头:“啊?独眼鹰大哥……呃,叔,难道你都已经有一百四了?”整个第八星系都知道军火贩子独眼鹰的赫赫威名,他的个人品牌在军火市场上占据着无法忽视的份额,周六这孤陋寡闻的乡下青年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年近两百的中年波斯猫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气得恨不能把自己飞走的青春小鸟逮回来,扒皮拔毛炖上一锅。他一扭头,懒得看周六,敲了敲陆必行的桌子:“按着你那个设计,把基地里所有人都捞起来,五百个小时不眠不休也干不完,你现在想怎么办?是不是简化一下防护网设计,好歹先对付上,先扛过磁场干扰再说……又怎么了?”陆必行猛地站了起来:“林还在外面。”独眼鹰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以后双眉一挑:“谁?林静恒?”陆必行转身要去机甲站的联络中心,机甲北京在机甲站停靠过,挂着基地内网,只要有一点信号,他就能试着联系林。“哎,”独眼鹰伸手要拦,“他死不了,死不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说是一打小破粒子流,就是第八太阳炸了也炸不着他,你就放心吧!”陆必行一侧身躲开:“你们俩一天到晚,见面就掐,你对他这不可理喻的信心到底都哪来的?”独眼鹰一耸肩:“林静恒这个人,人品烂成那样,唯一的价值就是还有点本事,要是他连这点本事也没有了,那不就剩下一捧人渣了吗?”陆必行脸色一沉:“爸。”独眼鹰觑着他的脸色,感觉自己的隐忧仿佛要成真。他玩不来旁敲侧击的一套,把牙签一吐,深吸一口气,直接说:“陆必行,这么说吧,我不是什么讲理的人,但是对你一直十分放纵,你长这么大,我也没限制过你什么,对吧?你十几岁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凯莱那么多小丫头片子,你愿意跟谁玩,愿意跟谁搞,都随便,只要别让我年纪轻轻升职当爷爷,我不管你。”周六莫名其妙地灌了一耳朵父子间私密对话,不大想听,又不好意思这时候开口打断,正尴尬着,闻听独眼鹰他老人家竟然还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十分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