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凉风裹着雨珠卷下来,鞭子似的打在黄渤的肩膀上,他打了个冷噤,而他那被刚刚发生的惊世骇俗一幕给震的浑浑噩噩的脑子也终于略清醒了些。
恰在此时,他听道站在船舷旁的任令羽幽幽的开口了----“诸位,任某并非嗜杀之人……”,任令羽一开头便给今晚发生的事定下了调子:“之所以如此做,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任令羽依旧背对着所有人,他的声音轻柔飘忽,听上去仿佛来自不知名的远方:“各位刚刚也都听到盛季刚刚读的东西了,想必对于这文廷式此行的用意也都知晓了那么几分。”
任令羽容色如铁,他继续道:“若在下不能用此等非常之手段抑制之,那在下将来的下场就会和一个多月前刚刚故去的郭筠仙公一样,甚至还要不如都说不定……就是那么一句话,这个姓文的不死,那将来归国后等着本官的就只能是谤声如潮,积毁销骨!”
任令羽终于转过了身,“本官死不足惜……”,他铁青着脸望着面前的所有人,咬牙冷笑道:“但阅舰式之事关系我北洋海军乃至我中华之命运,他文廷式非要做那当车的螳臂,本官也只能就此成全了他。”
他的声音已转为高亢凄厉,在这风雨声中仍清晰可辨,张景星等一干人一个个满面冷峻,各自站在湿混混斜袭进来的雨雾中,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各位今日的襄助之恩,任某定会铭记在心!”,任令羽脸上的神情略舒缓了些,他静静的扫视了下眼前的众人,继续道:“前路悠远,将来还少不得有靠各位的地方,还请各位以国事为重,多多相助……”,他双手抱拳向周围团团一揖。正色道:“日后若能有所成就,任某定当与诸位祸福与共。”
而还不等他话音落地,张景星已经第一个拜了下去:“愿为大人效死!”,而宣华、何乾霆和杨立诚也立马一起拜倒:“愿为大人效死!”
站在这三人旁边的董泽猛地一个激灵,他一把拉着身边还木呆呆立着的黄渤,也一起拜伏了下去。高声道:“我兄弟二人,也愿为大人效这犬马之劳。”
“多谢,多谢各位兄弟……”,任令羽双目含泪,语气也有些含糊不清地向众人一一回礼,他随后扫了眼仍傲立一旁的严复,便立即转向了张景星,交待道:“季直,你先带着兄弟们回舱去。我和严大人还有些话要说。”
“是!”,张景星略有些担心的用眼角的余光睨了下一旁容色沉静的严复,却还是依言带着众人先自去了。
待众人都走远了。任令羽才小心翼翼地挪动着两条麻木冰凉地腿。贴着船舷慢慢地来到了严复地面前:“几道兄?”
随即发生地一幕让他立时愣在了原地----见他走过来。严复一掀长袍地下摆。竟直挺挺地对着他跪了下去。
“在下严复。替郭嵩焘大人。谢任大人地仗义之举。”。想起了生前死后都备受屈辱地郭嵩焘。严复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激动得五内俱沸。竟就这样落下了泪来。
“几道兄请起。”。任令羽急忙上前把严复自地上搀扶了起来。而严复却仍抽噎不已。任令羽知他是性情中人。骤逢大变。一时间难以回过神来。便也不再说话。只等他自个慢慢平复。
“在下原本还担心几道兄会觉得在下地手段过于卑劣。而不愿再与在下相交。”。过了片刻后。见严复已渐渐回复了平静。任令羽这才含泪笑道:“如今看来。是任某杞人忧天了……”
严复没急着答话。而是先抬起袖子拭了下脸上地雨水和泪水。在放下袖子已是面色铁青。
“文廷式该死!”,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任令羽,“治明杀他,可说是半点错也没有!似他们这等只知巧言令色。毫不更事。亦不考究事实得失、国家利害,但随便寻个题目。信口开河,畅发一篇议论,藉此以出露头角,而国家大事,已为之阻挠不少的所谓清流,就当似治明这般把他们直接投入这浊流之中,如此也算他们死得其所!”
将清流投入浊流之中?听到严复此言,任令羽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哭笑不得----难道严复当我是朱温不成?
还不容他多加腹诽,严复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在下自光绪五年归国,至今已蹉跎了十有二年……”,他自嘲地一笑:“可叹的是,在下这许多年来一直以为是自己怀才不遇,明珠暗投,而举天下更无伯乐,为了谋个出身,甚至还去考了那劳什子的科举……”
“直到郭公去世,在下才想明白……”,严复的眼中又微微的泛起了泪光:“不是在下没有才干,而是在下根本不知道如何见容于这混浊之世!”
“在今日这举国懵懂之中国,似郭公和严某过去那样,指望着上折子要朝廷纳谏言,格弊政,兴变法,乃是万万不能的!”,严复脸色又重归冷峻,他继续道:“若想在这当今之世作出些事情来,就得像李中堂和治明你这样,有点敢为天下之大不讳的胆子……”
“几道兄此言……”,任令羽见严复不过简单的几句话便剖析中了事情的要害,不由得也是心下佩服,但还未等他把话说完,严复竟已经又拜了下去---“在下严复,福建侯官人氏,虚长了三十七岁,今日在此发誓,从此愿追随任大人左右,赴汤蹈火,再说不辞!”
“几道兄快起来快起来。”,任令羽强压住心中地狂喜,他一把自地上拉起严复,上下打量了半天,却仍抑制不住的笑道:“能得几道兄相助,实在是任某的福气。”
“治明谬赞了。”。见任令羽如此看重自己,严复也不由得心下感动,他略思忖了下,说道:“刚刚那六个人,有四个是我水师学堂官学生出身,当是可以信用的。但那两个洋枪队员……”
“几道兄放心。”,任令羽见严复这么快便已开始为自己谋划,不禁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旋即便又敛去,他继续道:“我已叫张季明去和他二人深谈了……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次谈话下来,这二人是用是留,我这里自然会早做处置。”
董泽半掺半拉的将黄渤揪回了两人居住的舱室。待进的舱门,他方一松手,便见黄渤已经似一滩泥一般的斜倚着舱壁倒了下去。
董泽也不再去管他。只自顾自的走到那个被用铆钉固定在舱壁上地小木桌前,端起在桌上木框里插结实了的那个锡壶,也不用杯,就那么对着壶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壶凉水,这才长长透了一口气,随即便在他自己的床铺上作了下来。
他透过舷窗看了眼外面风雨中漆黑的天空,又凝神听了听舱外的动静,这才转向地上的黄渤:“行了!老黄,事情过去了。还不起来?”
“老董,我只是不明白……”,黄渤瘟头瘟脑坐了起来,脸色鬼似地又青又白,许久后,他方颤着声气道:“我只觉着就像做了场噩梦!不管文大人有什么不是,毕竟都是正八经的朝廷命官,还是加了布政使衔的,就这么……就这么让我们哥俩给杀了?”
片刻之前“处置”文廷式时。便是此时在他眼前地这个董泽主动请缨动手用一根腰带结果了一位正六品地朝廷命官!其间文廷式亦成拼命挣扎,而当时已经吓呆了的黄渤在董泽地连声招呼后,竟也跟患了失心疯似的上去帮着死命按住了文廷式的手脚……
“我也不晓得文大人有什么不是!”,董泽地脸色突然也一下子变得惨白,拧歪了的脸上满是恐怖的神气,他眼睛直直地一眨不眨,过了良久,才从齿缝里迸出一句:“我只知道,若不是当时我们哥俩自己上去结果了他。那刚才被丢到海里地尸首怕就不是两具了……
“皇天菩萨啊!”。还坐在地上的黄渤浑身一颤,仿佛不胜其寒地哆嗦着。颤声说道:“这……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董哲神情恍惚地望着灯光,眼中鬼火:“不过任大人既然说文大人要诬陷他,那就是这么回事了。咱们都是跟着任大人来的,他既然要咱们办事,那咱们自然就得给他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