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上华灯,玉门关虽是军镇所在,但是大汉早已拓疆安西,玉门关内却无宵禁,赌坊青楼的生意一向极好,不过云来客栈里,郭虎禅倒是没什么兴趣去见识。
大堂内,虽然灯如白昼,可却空空荡荡,没有几人,只有许显纯和李客在桌上摆了副棋盘,各执黑白下棋。
李客先前见到了许显纯显露出来的武功,知道这位相貌阴沉的老者是个高手,要是徒手相搏,自己万万不是对手,这时候他已经对郭虎禅的身份有了几分猜测。
许显纯也是精通奕道,虽然称不上国手,但是棋力却远胜李客,只是为了打探李客的根底,方才故意放水,下到中盘,和李客不紧不慢地争地。
“不知道李先生,以后有何打算?”许显纯放下手中黑子,脸上不着痕迹地问道,他看得出郭虎禅对李客有些兴趣,而且这李客看起来不弱,以前又当过刀笔吏,要是人靠得住的话,倒是可以收为己用。
“待贱内身体康复后,自然是回蜀中老家。”李客手中的白子迟迟未下,看向了许显纯道,他心中猜测郭虎禅不知是哪家的王孙贵胄,才有那等逼人的贵气。
李客虽然是个江湖剑客,漂泊多年,可这十几年里在碎叶城当个刀笔吏,性子里的棱角早给磨平,而且也沉稳了许多,早已不是当年那冲动的性格。
见李客没有说真话,许显纯也不恼,要是李客就这样跟他剖露心迹,就算李客自愿为奴,他也是不会让郭虎禅收下的。
“我看李先生手指关节处都是老茧,想来也是剑术高强之人,就这样回蜀中老家,当个乡野村夫,岂非白白埋没了这一身本事。”许显纯笑了起来,而这时李客被他说中心事,手里不禁一动,那白子却是下在了棋盘上,无心之下,竟是一记妙招。
许显纯看得一愣,但随即下了一枚黑子,看着沉默不语的李客道,“李夫人的病需要静养,蜀中虽然山清水秀,但是湿气未免重了些,不是好去处啊?”
李客听着许显纯似有所指的话,心里也不禁砰砰跳了起来,他如今年不过四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哪里甘心一辈子就这么庸庸碌碌的,郭虎禅这个‘王孙贵胄’便是他的机会,可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敢拼敢闯的少年剑客,再加上在碎叶城隐姓埋名了十几年,身上的锐气早就消磨殆尽,不敢毛遂自荐。
“许总管,不知道公子是何家世?”李客抬起了头,终于大着胆子问道,蜀中的气候,妻子肯定是不习惯的,如今又有病在身,正如许显纯所言,不是什么好去处。
“老主人是安西军中的校尉,也是天家子孙。”许显纯朝李客答道,如今郭虎禅的身份仍旧没有定下来,他也不好跟李客说得太细,不过就算是这样,想必也能让李客下决心了。
宗室子弟,李客心中狂喜了起来,他没想到郭虎禅竟然会是天家子孙,这样一来的话,即便他奉郭虎禅为主人,也不用担心儿子日后的出路。
虽然心中已有计较,但是李客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喜色来,这些年的风雨沉浮,也让他不再是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少年了,不过这也让许显纯更加高看了他几分。
两人一边下棋,一边闲聊起来,对于许显纯的问题,李客答得坦然,他知道这位老管家这时是在问他的情况,而他也没什么好瞒的。
“哦,李先生跟裴将军学过剑。”知道李客跟碎叶城的副都护裴旻学过几天剑,许显纯显得有些意外,他当年跟郭泰北去河中的时候,裴旻还声名不显,只是个少年,但是如今二十三年过去,身为碎叶城军镇副都护的裴旻如今已是名动安西,更是被称作剑圣。
裴旻是河东裴氏子弟,是郭虎禅的亲舅舅,在许显纯心里,便是郭旭一家也不如裴家可靠,尤其是裴旻如今是安西都护府四位副都护之一,手握兵权。
“曾经有幸得过裴将军的指点。”李客答道,谈及裴旻的时候,他也是满脸的敬重,裴将军为人豪迈,剑术超凡入圣,但是却没有架子,不但得军心,碎叶城百姓亦是服膺,他当刀笔吏的时候,因为一桩案子牵涉到军中士卒,才见到裴将军,有幸得了他的几天指点,剑术进步了不少。
“裴将军剑术当世无双,李先生能得裴将军指点,必有过人之处。”许显纯点了点头道,他知道郭虎禅这位少爷做事讲究循序渐进,不急不躁,而且自有主见,但是眼前这李客便是个机会,他不愿放弃。
“说起来,我家老主人以前也和裴将军有旧,不知道等此间事了之后,李先生可愿意去碎叶城一趟,为我家少爷送些东西给裴将军。”许显纯看着李客道,郭旭不一定靠得住,他想来想去还是裴家人最可靠。
大堂楼上,出了房间的郭虎禅正听到许显纯和李客的低语声,不由眉头一皱,他知道许显纯是为他好,可是他并不喜欢许显纯这种自作主张。
下楼的轻微脚步声响起,许显纯和李客都是练武之人,耳目敏锐,当即回头看去,正看到下楼的郭虎禅,两人同时站了起来,口中道,“少爷(公子)。”
“我看书看闷了,下来走走。”郭虎禅笑着回道,但是他目中的神光看得心里有鬼的许显纯竟然有种如鲠在喉的冰冷。
许显纯心里苦笑了起来,他知道郭虎禅肯定是听到了他刚才的那句话,对他有些不满,但他反而有些怀念,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在郭泰北手下时做错事情时的那种战战兢兢的感觉。
郭虎禅本来在房间里看书,红袖她们则被贾廷带去学东西去,阿青本来陪着他,可阿青却是好动的人,陪了他半个多时辰,就扔下他在房里,说是去外面看看,结果一去不回,郭虎禅本是好静的人,但是书看久了自然也有些闷,便出了房间,却正听到许显纯和李客的对话。
“都坐吧,许叔,不如你我手谈一局。”郭虎禅招呼许显纯和李客坐下,然后朝许显纯道,他口中虽是想请的语气,但是目光却不容许显纯拒绝。
看到郭虎禅要和许显纯要下棋,李客也来了兴趣,他虽然也喜欢下棋,但是没有名家指点,只是野路子,刚才和许显纯下棋的时候,他看得出许显纯一直都让着他,那棋自然下得没什么劲头。
“还请少爷先行。”许显纯收拾了棋盘之后,将一盒白子递给了郭虎禅,他从不知道郭虎禅会下棋,以前倒是见郭虎禅跟郭泰北学了几天棋,但是后来却从未见他下过,此时郭虎禅突然要跟他下棋,他也有些心里发懵。
接过棋盒,郭虎禅肃穆而坐,身上的气势为之一变,竟让坐在对首的许显纯感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就连边上站着的李客也感觉到了那种如渊停岳峙般的气势。
白色的云子敲在古木制的棋盘上,才让许显纯回过了神,而这时李客却想到了裴将军以前对他说过的话,‘我以前在长安跟人下棋,那人在棋盘上杀气之强,连我见了都心惊,还有那些读书人,胸中养浩然之气,就是刀剑临身,也夷然不惧,可见练武和下棋读书,都有相通的地方,你的剑术虽不错,可也该多读点书,总是有些好处的。’
李客以前还不太明白裴旻的话,但是现在看着坐在那里,不过少年的郭虎禅,面无表情,双瞳如刀,眼中只有棋盘棋子,好似统帅千军万马,指挥沙场的大将一般,心中也不由懂了几分。
这种感觉,就是大人也不曾有过,许显纯面如沉水,落下了手中的黑子,看着对面冰冷无情的郭虎禅,心里骇然,这样的气势,景武太子当年也不过如是。
郭虎禅并没有想太多,他的爱好不多,下棋是其中之一,他以前不知道跟多少职业棋手下过棋,以棋力论他不逊于任何人,而职业围棋最是残酷,郭虎禅身上气势便是过去和职业棋手较量时练就的,他自己毫无所觉,但是落在许显纯和李客眼里就有些不同了。
郭虎禅下棋时很快,许显纯虽然是当时的奕道高手,但是不入名家国手之列,和郭虎禅相比,棋力相差宛如云泥之别,而这种一子快似一子的下法,却让许显纯更加相形见绌。
李客在边上看着棋局,初时还看不明白郭虎禅东一着,西一记的下法,但是看过十几手后,许显纯开始处处受制于人时,才隐约觉得郭虎禅这种从没有见过的下法,似乎从一开始就已经在布局,就好像看到了最后结局一样。
下棋的许显纯心里冰凉一片,他十岁学棋,虽然只是爱好,但是几十年下来,不敢说什么名家国手,可也算得上棋艺高超,但是现在却从头到尾都被压制得缚手缚脚,根本施展不出他的棋艺来,郭虎禅就好像是棋盘上俯视苍生天下的神,牢牢地控制着一切,而他只是棋盘上的一个小卒,根本无力抗争这一切早就注定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