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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页(第1页)

晏子言抬目注视着苏晋:“我晏子言,从小到大,天赋不及柳昀,智巧不及沈青樾,但我从来坚守本心,对我而言,是就是,非便非,便是蒙受不白之冤又如何?我信逝者如斯,也信苍生民心,我相信总有一天,青史会还我一个公道。”这一刻,他虽一身脏污囚袍,但苏晋仿佛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他昔日不可一世的风采。她顿了一顿,轻声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注2)”晏子言愣了愣,忽然一笑,道:“柳昀一直看重你,想必是想收你去都察院,你愿去么?”苏晋忽然想起柳朝明那句——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苏晋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晏子言待要再说甚么,牢门的锁忽然一响,“哐当”一声,是时辰到了。两名刑部的差役走进来,为他带上脚铐,站在牢门口低声道:“少詹事,请吧。”晏子言点了一下头,拾起那坛杏花酿,为自己斟满一杯酒,起身走出牢门,却又在回头道:“为甚么不?你胸怀锦绣,不如跟着他,做一名拨乱反正的御史。这天下万马齐喑,终归要有人发的出声音。但愿我死后,终有一日,有御史,有闲人,为我提上一笔,让晏子言,许元喆这样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见天日。”然后他顿了一顿,又是一笑:“苏时雨,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注3)悟道虽迟,幸而未晚。甬道两端都有门,北端是入口,南端通往正午门外。晏子言走到门口,忽然回过身,看向长道无尽的深暗处,举起酒杯,高声道:“斗了一辈子,这一役,可是我略胜一筹?”火光幽微,暗处似有人在轻声叹。晏子言一笑,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将酒盏置于地上,低声道:“跟他说,今生做了一辈子仇人,累了,来世做知己吧。”言罢,再也不回头,大步流星地往午门外走去。苏晋看着他的背影。她原认为晏子言高傲自矜,曲高和寡,现在看来是她错了——若一个人纵然一身枷锁亦能坦然无悔,当是名士无双。行刑队走到正午门外已不见身影,朝阳初升,沈奚不知何时提着杏花酿也来到轩辕台,轻声问:“他方才,可有留话?”苏晋点了一下头:“少詹事说,与沈大人做了一世仇人,累了,来世,愿为知己。”沈奚看着远处矗于在长风中的巍峨宫楼,一时无言。片刻后,他弯身拾起被晏子言置于地上的酒盏,斟满一杯杏花酿,对着宫楼无尽的风声处遥遥举杯,仰头一饮而尽。苏晋作别了沈奚,往承天门而去,心中不断想着晏子言最后的话。但愿我死后,终有一日,有御史,有闲人,为我提上一笔,让晏子言,许元喆这样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见天日。做一名御史,当真可以明青史,清吏治,洗冤屈吗?得到宫门处,身后忽然有人唤了一声:“知事大人。”是京师衙门的赶车的杂役阿齐来了。阿齐道:“知事大人,周通判跟府丞大人打起来了,刘大人让小的在承天门这等您——”苏晋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没等他说完,跳上马车打断道:“是出了甚么事?”阿齐道:“小的也不清楚,似乎是跟知事大人收留的阿婆有关。”苏晋脑中像是有甚么东西轰然炸开,她不再说话,当即一扬缰绳,打马扬尘而去。退思堂内团乱糟糟的,案椅倒地,周萍一脸乌青,被两名衙差死死制住,却依旧目眦欲裂。孙印德脸上也挂了彩,听了这话,“哼”着冷笑一声道:“跟本官有关系么?老太婆不知从哪听来的她孙子舞弊被抓,一直缠着本官为他洗冤,本官只好跟她说句实话。再说了,陛下的圣旨早就下来了,她的孙子早也死了,她七老八十的,活着也是拖累,本官说的不对么?他孙子该死,让她跟着她孙子去,也好一了百了。”此言一出,连一向圆滑的刘义褚也是满脸铁青,手中的茶盏几乎要捏碎了去:“孙大人,老吾老及人之老,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你这么告诉她,跟撵她赴死有何区别?”孙印德轻蔑一笑道:“撵她赴死?她投河自尽,是本官推下去的?”“你说甚么?”苏晋站在退思堂外,怔怔地问道。然后她看了眼被衙差制住在地,满目悲愤的周萍,又看了眼一腔愁哀的刘义褚,蓦地折转身去,亟亟赶回自己的屋舍。屋中清雅,比她前日离开时,更要干净一些,大约是元喆的阿婆为她收拾过了。桌案上放着一双鞋垫,是阿婆比着她靴子的大小为她做的。是了,当日她为了让阿婆住得安心,便请她为自己纳了一双鞋垫。苏晋紧紧地将这鞋垫握在手里,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决然折回退思堂。退思堂中,刘义褚与孙印德仍吵得不可开交,苏晋站在堂门,轻声唤了一句:“皋言。”然后她问:“阿婆怎么没的?”周萍听了这话,目色中的愤懑忽然化作无尽的哀楚,张了张口,哑声道:“怪我。昨日上午,我看到阿婆一个人出去,她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抹眼泪,我本已留了个心眼,还问她可是出了甚么事,她说她只是想元喆了,没想到后来……”“没想到后来,阿婆直至傍晚都没回来,我和皋言这才着人去找,却在淮水边找到她的尸体,捞上来时,人已泡涨了。”刘义褚接着道,转头盯着孙印德,终于遏制不住怒意道:“我与皋言本已为阿婆置好棺材,姓孙的竟不让我们把阿婆抬回来,强命着衙差在城外找了个地方匆匆扔了,把我与皋言绑了回来!”孙印德厉声道:“你还想抬回来?也不怕旁人以为是咱们衙门闹出命案了?明日不用上值了?”“那你就任她曝尸荒野?”苏晋冷目注视着,寒声道:“孙印德,我将阿婆留在我的屋舍,不求你帮忙照顾,只求你能积点德,不管不问便好,你以马府之局把我支走,回过头来就是这么积德的?”孙印德怒喝道:“大胆!你小小从八品知事,竟敢对本官颐指气使,小心本官上奏朝廷,告你不敬之罪!”苏晋冷笑一声道:“你可以上奏朝廷,把我治罪又怎样,大不了是冤屈之人的名录上再添一笔,我倒是想问问孙大人,到底有何脸面告诉阿婆,许元喆是因舞弊而死,是该死的?”孙印德道:“苏晋,你不要信口雌黄,许元喆是皇上亲下旨点名道姓的乱党,凭你一口一个冤屈,足以叛你忤逆圣上,千刀万剐不足以赎罪。”苏晋振袖负手,平静又坚定道:“此南北仕子一案,元喆何其辜?冤死的仕子何其辜?为公允二字牺牲的贞臣义士何其辜?清白自在人心,纵有人背后作祟,纵皇天不鉴,鲜血四溅或可一时障目,却遮不住天下苍苍民悠悠众口,终有一天,那些冤死的人都会重现天日,反是你——”她向孙印德走近一步,看入他的双眼,痛斥道:“你身为父母官,上愧于苍天,下负于黎民,贡士失踪,你怕得罪权贵不允我查;仕子闹事,你避于街巷不出;血案再起,你为保自己不受都察院问责结党投诚七王,设局险些害死十三殿下!而正是今日,深宫之中尚有义士毙于刀下九死不悔,你却在这计较一个自尽的老妪会不会污了你的清白?你还有清白在么?实在靦颜人世,行若狗彘!”孙印德听到最后一句,暴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这么跟本官说话?!不要以为你背后有左都御史,有十三殿下护着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以为只有你有靠山,你大可以现下就去都察院投状告本官,且看看能否动得了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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