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已经过去数日,天气渐渐凉了下来,曾经聒噪一夏的蝉也都噤声了。这些天,白璟一直在白府里悉心照料白实文。白老太爷的病情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许久不动的身体愈发僵硬。从经验来说,白璟知道,他的父亲可能随时都会离去。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白璟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白实文的身边,尽他为人子的孝心。然而,他一心只担忧着白实文的病情,心无旁骛,却不知道千里之外,在他的第二故乡戊庸里,也发生了一件无法预料的灾难。
在白璟,孙夫人和大哥白敛离开后,白家药堂上上下下事无巨细都落在了白苏的身上。每天从早晨到黄昏,白苏都要坐在药堂里,为病患望诊。虽然那些有大痛大病的人们还是不放心白苏,但病情轻缓的人们已经渐渐接受了白苏的郎中身份。这一个多月来,她的口碑渐渐建立了起来,名声也传了出去。现在戊庸城的大街小巷,大家都在议论白老爷的小女儿是如何如何优秀聪慧,年纪轻轻就接手了神医白老爷的衣钵。
这件事也传到了媒婆张娥的耳朵里,她心里美滋滋的,毕竟当初是她慧眼识珠,一眼就看出这个姑娘的好处。为了证实传言非虚,张娥不惜排号辛苦,又走了一趟白家药堂。
轮到张娥看病的时候,已经到了午后了。她笑意岑岑地坐在白苏面前,将手腕搁在了迎枕上。白苏先给她观色,她并没有认出来这个中年妇女,只是隐约觉得眼熟。观色的时候,正常的病人都会避免和郎中直视,总归有点尴尬。然而张娥却睁着一双丹凤眼,炯炯地凝视着白苏。白苏被她看的不好意思起来,愈发觉得眼前的人莫名其妙。
诊脉过后,白苏有些迟疑的问道,“您是哪里不舒服?”白苏会这样问,是因为她根本没从眼前这个妇女的脉象中察觉出任何不妥。而且此妇人面色红润光泽,神采奕奕,哪里有病人的样子?
张娥意味深长地笑了出来,丹凤眼还在打量着白苏,“小姑娘,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白苏愣了,左思右想,怎么想都想不出这人是谁。
张娥见她为难,便挥了挥手,笑道,“算了,大概是我今儿没打扮出样子,姑娘就认不出了。”张娥也不卖弯子了,毕竟后面排队的病人还在等着,“小姑娘,我就是之前给你说过亲的那个,在药铺里头,记得不?”
啊,是她啊,白苏这才反应过来,那日的事情也回想了起来。她记得这个胡搅蛮缠的媒婆,好说歹说的把她的生辰八字要走了。当时她还好奇过这媒婆是在给哪家哪位牵线,结果这人就再也没出现过了,白苏便也忘了这个事。
张娥眼尖儿,一下就看出来白苏已经想起她了,她顺势胡诌道,“男方这家已经同意了,他们公子兴致冲冲,日盼夜盼地等着见姑娘呢,要不咱们撮合个日子,见见面?”既然姑娘家家容易害羞,那就让咱们男方主动一些,张娥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噼啪响。
兴致冲冲?日盼夜盼?这公子也太轻浮了吧,没见过女人么?白苏一听就对此人毫无好感,她摇摇头,委婉拒绝道,“大娘,你瞧我这儿每天这么忙,根本抽不开身,见面就算了吧。”
“欸,这怎么能算了呢。你可知道,大娘我将你和他的八字拿去给算命先生看,先生怎么说?”张娥虽然听闻白苏称呼她为大娘有些不满,但还是认了,她心里头想,慕云华你这小子,姨妈为了给你踅摸好姑娘,连面子都不要了!
白苏有点怕了,看眼前的妇人一副要吃掉她的样子,她清了清嗓子,十分不自然。
“傻姑娘哟!算命先生说这对儿八字是几世修来的命中注定,是大错中的大对,是生死都不可分割的。”张娥姨妈越说越激动,她神色夸张,但却问心无愧,因为那个算命先生就是这么跟她讲的。她不懂卜卦,算命先生在口中念念有词的什么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六爻元亨利贞吉咎吝凶,她统统听不懂。但这句,她可记得真切。
白苏眼前一黑,若如卦师所说,她和这个素未谋面过的轻浮公子真有如此缘分,那真是她倒霉了。不过她更相信眼前的媒婆颠倒是非,粉饰过度,毕竟媒婆这种职业,就是以口才见长。白苏从前听说,戊庸有个媒婆,愣是把圆扁脸上的一颗大痣说成了天星映满月,英才坠凡尘!
后面的病人已经等的不耐烦了,白苏也不好意思直白催这个媒婆离开,只好咳了咳,算作暗示。张娥见不能久留,便站起身来,道,“既然姑娘不便出门赴约,那赶明儿我把那公子请来就是了。”
这原本是平静的一天,张娥的出现对白苏来说算是个不痛不痒,又有些诙谐的小插曲。然而,始料未及的意外,就在这样平静中突然到来。
“郎中!郎中!”一声急切的呼唤从白家药堂院外响起,紧接着就有一个年轻人冲进了药堂。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白苏跟前,“外头,外头有个病人,倒在地上了!”
大家见来人如此紧张,便料定那个病人一定病的不轻,一时间大家都拥着白苏向院外走去。白家简陋的门面外,大概二十余步开外的地方,一群人围住了一个躺在地上的人。白苏立刻奔了上去,边拨开人群边喊道,“借过,借过,我是郎中!”
人们都为白苏让开了地方,白苏冲到了最前面,定睛一看,眼前刹那间如雷劈过,轰的一声,让她几欲昏厥!
那地上躺着的不是别人,就是她的母亲,如玉!
“娘!”白苏腿下一软,扑通跌坐在地上,她扶着如玉的面庞,“娘,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娘!”
如玉双眼紧阖,额头滚烫,四肢却冰冰凉凉。她的脖颈和手腕上都起了通红的疹子,看上去像血泡一般。白苏去探她的脉搏,只觉得那跳动十分微弱无力,她顿时慌了,母亲究竟是怎么了!
这时候,青之从身后扶住了白苏的肩膀,他试图让白苏镇定下来,“二小姐,如玉姨娘一定是中毒了,当下之计是尽快解毒。”
是,是,要尽快解毒,白苏颤抖着双唇,声音都浮若游丝,“快,准备绿豆汤,加金银花,蒲公英。”
有两个好心的人帮助白苏将如玉抬回了药堂,白苏一直紧紧牵着如玉的手,悲伤的她已如泪人。待如玉在床榻上躺下后,白苏擦干了泪,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身体,果然就如青之猜测的那般,母亲的脚踝处有一对啮痕,看来是中了蛇毒。蛇毒有许多种,有些蛇毒甚至可以致命。白苏见母亲的情况实在严重,决定为母亲立刻施针。
她的双指间已经捏住了一根细细的长针,白苏闭上眼睛,仔细回想着穴位要义。解毒一般取曲池,三阴交;呼吸困难取内关;牙关紧闭取颊车,合脊;昏迷取人中,涌泉。不知不觉间,她的手已经抖了起来。天啊,在此之前,她还从未对真正的病患施针过!想到这里,白苏愈发慌乱了,她难以自控的紧张,她怎么可以让至亲至爱的母亲成为她的第一个尝试!
青之一把攥住了白苏颤抖的右手,“二小姐,你不能乱。你乱了,伤的是如玉姨娘。”
青之说的是,白苏勒令自己停下一切胡思乱想。她深吸了一口气,腧穴定位后,已经找到了曲池穴的位置。
“二小姐,下针吧,你可以。”
白苏咬紧牙关,深知母亲病情危急,片刻不能耽误,便精准地施针下去。
最后,她针刺人中的时候,如玉终于醒了过来。围观的人们都开心起来,大家互相议论着,都纷纷赞叹着白苏的施针技术。白苏哪里还听得进去别人的话,她只死死握住如玉的手,鼻涕眼泪都流到了如玉的手上,“娘,没事了。刚才可把苏儿吓坏了。”
“好女儿,不怕,娘没事。”如玉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她每说一个字,都觉得胸腔中仿佛撕裂般的疼痛,连口齿之间,都察觉到了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儿。如玉心中一凉,她隐约觉得,自己恐怕是没有救了。
这些天,白家药堂人手不够,她因为比较了解医药,便主动揽下了采药的活。白苏再三叮嘱她,只采那些容易采到的就好,她也确实听女儿的话,很多险峻的地方她都不去。而就算如此,她还是不慎惊到了躲藏在草中的毒蛇。
蛇毒何其难解,发作起来也是十分迅猛,如玉十分清楚。她担心自己随时会离去,而有些话她却还未向白苏交代过。末了,她低声在白苏耳边,道,“人好多,为娘想安静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