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愁云惨淡的汴京皇宫内,赵炅似乎比之半年前又老了十多岁一般无神。连续两次大朝会都因为“龙体不安”而被取消了,其实只是赵炅不知道如何面对朝臣,如何让朝臣开口背下建议迁都这个大黑锅——正如平行时空六百多年后,流贼迫京师时,崇祯皇帝肯定也非常希望有大臣跳出来建议他逃到南京去,然而因为崇祯杀相太多,到了末刻,已然没有人来背负这个掉脑袋的谏言黑锅了。
“陛下,事到如今,却是不能犹豫了啊。泗水、宋州我朝廷大军两战两败,士卒兵马折损合计十三万有奇。汴京四战之地,一马平川,如何得守?况且如今辽人南下趁火打劫,连克河北数州,汴京在朝廷之手,则是同时当南北明、辽两大敌手。昔日选汴京为都,也无非因汴京正处南北大运河入黄河之要冲,兵马钱粮转运便捷。如国力大昌、朝廷出击四方不臣时,则都汴可大受其利,若朝廷处于守势,且南北运河沿岸州府尽数不在朝廷之手,漕运还有什么可运的?都汴则纯害无利啊!”
在大朝会上,赵普不敢如此说,然而到了赵炅养病的私殿内,赵普依然是把这番道理源源不断地灌输给赵炅。赵普知道自己是与谋了当初对付先帝赵匡胤的事情的,而且陈桥兵变也是他和赵炅一起策划的,南朝的大明若是得了天下,别人都有可能饶过,唯有他赵普和皇帝赵炅是定然没有幸免的可能的,故而无论赵炅的局面已经多么危殆了,赵普依然是不能起另投主子的歪念——虽然在赵普自己揣测来看,朝廷到了这一刻,只怕已经有很多文武开始试探能不能和南边的大明接触投靠了。反正大宋立国还不到十年,五代十国中凡是汉人政权之间的内战,大家本无什么绝对死忠可言,风头不对了,大多数人都是可以做墙头草的,反而不如南边一些国家立国时间久了,在当地还有很多统治权威的惯性可言。
而且大明称帝也不比受禅于宋,而是打着清除弑君杀兄之凶暴的旗号,哪怕将来把宋朝皇帝剁了,法理上也是毫无障碍,无损于大明的正统性——反正把柴熙诲、卢琰好好养起来,大明也就够了,原本还有个赵德昭据说很无辜,但是因为赵炅已经把赵德昭干掉了,如今却算是反而帮大明解决了一个需要供起来的麻烦。至于赵炅赵普本人被擒后,无非是一个乱臣贼子的身份。
“若是离了汴京,只怕人心立散啊,这一点则平却是想明白了没有——钱粮盐铁可以撤走,禁军若是用强,准许亲属家眷迁移,也可动迁大半。然而其余东西,一旦明人入汴,只怕便是旋即瓦解了。朝臣有多少人会首鼠两端,不可不虑啊。京畿正南如今尚在朝廷之手的许、汝,汉西的房、均,只怕便顷刻而降了。而且房州之地有水道可连接汉中,明人若是得了房州,在西边便无需单单倚赖出剑门关、葭萌关入汉中了,从房州溯流进击,则秦岭以南,尽数不为朝廷所有。”
“陛下,此事不可如此去看,若是仅保有关陇、河东、洛阳、汉中,朝廷本不需要如此多文官,读书人有流失,也就只能事急从权壮士断腕了。许、汝等处一旦汴京不在,无非余赘而已,本不足惜。至于房州之地,如今明军不过是兵锋所向未及于此,如真要强攻,以如今邓、唐尽在明人之手,房州孤悬无援,定然是守不住的,只是早丢晚丢的问题。唯有明人得了房州后可获溯流逆袭汉中膏腴之地颇为可虑——此条兵家进兵之道,原本也是良法,三国时,诸葛武侯死后,蜀相蒋琬曾试图一改武侯成法,改出祁山、入关中之进取之道,为自汉中、顺汉水,舟师取上庸。然姜维以‘上庸者,魏之余赘,且舟师一进利则一退南’阻却。由此观之,汉水上游水道陡峭,若要进兵,也需辅之以数年河工方可进退有据,故而如今倒不是朝廷最为紧要的问题了。”
赵炅被赵普条分缕析一点点说动了,最终总算是认识到:若是宋廷退缩回八关崤函之险,至少还是可以撑上四五年的。然而光是撑得久貌似也是没啥价值,最后还不是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有鉴于此,忧心忡忡地赵炅最后问了赵普一个问题:“则平,光是维持也于局势无益。退守之后,可有苦撑待变的可能?”
赵普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了,当下也是搜肠刮肚把可以想到的好处和转机都倒了出来:“陛下,若是苦撑待变,其利有三。
第一便是这一个多月来,河南河北之地膏腴本就被朝廷搜刮运至汴洛乃至关中,此所谓瘦天下而富关陇。明人骤得河南、齐鲁,满目疮痍,纵然明人此前数十年积蓄,财货富庶冠绝天下,要想重建河南齐鲁,定然也要耗去其大半国力积蓄——明人不比辽人,臣观明人作战,多是稳扎稳打,打下一地便悉心建设;不如辽人可随处打草谷、因粮于敌、以战养战。我大宋据关河险阻,加之明人需要消化新占州府,便可保得我腹心三五年无事。
第二,乃是前番泗水决战以来,明人之骑兵炮、火铳也是得了一些先声夺人之利,我军虽然此前也探测到过一鳞半爪地消息,知晓明人有犀利火器,然总归不如在战场上亲自见识过后方知晓其用法调度形制。连番大战以来,明人火器多多少少也有被朝廷缴获。两个月来汴京的军器监也多少仿制出了骑兵炮的概念,也做出了铜芯浇铸法的火铳——只是这火铳的原理还是如火炮一般点引火绳击发,远不如明军火铳装弹迅捷,而且笨重犹有过之,精度却大大不及,射程也不如明铳及远。不过总而言之,朝廷多少还是可以仿制出明人犀利火器的,若假以时日,敌我两军在器械上的差距便不会如今日这般明显。自古先行者寸进尺费,而效法者尺进寸费,乃皆然之理。
而且以臣观之,明人虽然火铳犀利,却犹然不得火铳应用之极妙——臣以为火铳之妙,在于可征募丁壮,迅速成军,纵然气力不足、武艺不精的农夫,一旦有了火铳,聊加操练,纵然射不准、射不快,然只要击中,任你敌手何等武艺高强,也是必死。如此,则扩军之速,倒不拘于精炼禁军了,便是关陇河东的厢军、团练,只要器械跟得上,都可形成战力。
至于最后一点让出汴京的好处,那便是河北辽人之压力,从此皆可由明人承受,朝廷反可抽身而出,坐山观虎斗。自古辽人难越太行,而河南一马平川,让出汴京,辽人兵锋自然南指。”
赵炅听得心中倒是越来越敞亮,最后居然难得地激动问道:“则平所言甚是——火铳之犀利,倒不在使兵马精锐,全在使手无缚鸡之力的弱民也可训作精兵而已。不过明人既然是火铳发明之国,则平以为为何明人没有料到此法在先呢?若是明人刮练百万火铳兵,当初泗水之战只怕朕的大军已然覆灭,明人已然得了天下了吧?”
赵普黠然冷笑,阴阴地说:“臣以为,明人潜心火器多年,以钱惟昱之狡诈,定然不会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之所以不敢让火器扩散太多,怕的也是从此乱民贼子起事太易,天下之大难以禁制罢了。若是我大宋如今还一统天下,臣自然不敢恳请陛下广造火器、以团练厢军尽皆装备。然如今已然是明人三分天下有其二,而我大宋将处于一隅,朝廷对地方控制力度,我大宋已然强于南明。故而如今怕内部纷乱的乃是明人,而不是我大宋了,我又何愁不敢扩散火器呢?”
赵炅终于是彻底解开了心结,恶狠狠地说:“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哉!朕意已绝,即日起将汴京国帑内库、财货盐铁尽数西迁。禁军百官家属随后亦当同行,寻常百姓若不愿迁徙者,便即当放任。后日朝会时,还请则平力主此谏,朕定不负卿。”
……
赵炅最终下定决心之后,这两个月来搜刮中原所得立刻在如今刚刚被撤了天雄军节度使、火线改任山南西道转运使的国丈符彦卿筹备下日夜起运,黄河中游所有民船都被征调,往来不休。所有搬迁工程中,军器监和火器原料、冶铁铸铜的工匠作坊自然是优先级最高的,北宋朝廷还指望着搬迁到长安之后还能把如今钻研出来的火器改良法尽可能复制扩大生产呢。
两日后的大朝会上,赵普按计划提出了迁都的动议。满朝颇为哗然,卢多逊等试图争宠夺权的文臣还趁机攻击赵普;陶谷、薛居正等正直之士则是出于大义名分严厉抗拒。然而赵炅终究是已经看清了形势:如今这朝廷,谁人都不可靠,唯有赵普是断然可靠的,铁定会和他这个皇帝一条心,因为明人绝对不会饶过赵普,所以赵炅自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力挺赵普了,纵然黑锅再大,也不能惩处。
圣意裁决之下,迁都动议被强行通过了。近五十万人的禁军、百官家属被强行启动迁徙,禁军家属大半移往洛阳,而百官与少数禁军家属则直接移往长安。汴京城内能够搜刮的都搜刮走,带不走的大多放火烧了,便如同当年董卓遭到关东联军攻击,放弃洛阳西迁长安时那般作为。在五代积淀了数十年的汴京城,在一个月内逐步化作了断壁残垣。
明军在七月间依然高歌猛进,汴京最后的防御兵力仅仅在宋州和汴京之间节节抵抗,撑持了不过一月时日,期间北宋殿前司禁军再次付出万余损失,到了七月末,明军终于开进了被宋人放弃了的汴京城废墟。
房州,许、汝旋即降明;河北魏博及澶渊等处,旋落入辽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