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换上女装,的确惊坏了不少人。以前说沐小树和他们不一样,大家都没见过她本来模样,见天儿长袍马褂的,没谁当她是个女的。现在盘起了头发穿上褃袄,往那儿一站,多好的姑娘呀,屁股是屁股腰是腰。她不是那种碰一下就倒的娇小姐,柔美里夹带飒爽英姿,胜就胜在那份侠气。看遍了天下花儿,还是这朵叫人心折。
七爷喃喃说不像话,定宜料着他要发难了,也做好了准备。可是没有,他走过来,在她肩头的水貂皮上摸了一把,“不要我带着,偏让十二爷破费,这孩子——真是个胳膊肘往里拐的好孩子,给爷省钱了!就是头上空着啊,你十二爷没给你买头面?那正好,我上回给你的簪子呢?配这身衣服正合适,戴上让你十二爷掌掌眼。”
定宜讪讪道:“那簪子不在我身上,上回让您收回去您偏不,搁在我那儿也是闲置。”她掰开两个手指头一比,“那么老大的掐丝花儿,那么老长的垂挂……”
她话没说完,七爷把头上的玉簪子拔下来,照准了往她发髻上一插,得意道:“不爱那些叮铃当啷的玩意儿就用我这个,我这是上好的血玉,算孤品吧,当初的匠人都死了,反正是寻不见第二支来了。送给你啦,没法儿和这身衣裳比啊,将就先用着。姑娘头上得戴首饰,带着才显得贵重,一瞧……”他竖起拇指来,“大家子出来的,府门儿、宅门儿随意能溜达的主儿。”
这就是要攀比呀,北京人有一毛病,自谦。比如七爷这话说的,说簪子不及衣裳,那是兜圈儿抬举自己。都已经是孤品了,存世仅一件,多少皮裙皮袄都不能和他比肩。他这回学聪明了,不摆老子天下第一的谱,说“我这个,不成,和人没法儿比”,这就已经比上了。退一小步实则迈一大步,算以退为进。
底下暗潮汹涌,谁都知道。定宜僵着脖子上手要摘,没打算和人怎么着就不能拿人家东西,怕回头还不清。她说:“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七爷压了压她的手,左看右看,心满意足的样子仿佛连人带东西全是他的了。他根本不听人劝,一味的点头,“爷没瞧错你,真给爷长脸!回头跟我进老宅让二嫂子过过眼,那位好做媒,我请她给咱们说合。”自以为是那股劲头儿一点儿不减。
所谓的老宅指的是紫禁城,二嫂子自然是指皇后。谈起皇后有一说,先头荤【昆】皇后跳出三界外了,如今的素皇后却在红尘中满地打滚。她醉心宗室婚嫁,牵线搭桥已然是她花团锦簇的人生当中最大的乐趣,人活到这份上,也算活出境界了。
定宜看十二爷,十二爷冷冷瞟了七爷一眼,“二嫂子给你做过一回媒了,再麻烦人家,你好意思的?上回大宴,她和家里太太找我说话,我没应准,这回我自己去提,胜算多少比你大点儿。哥子就歇了这份心吧,既成了家,立业为重,钻在女人堆里出不来,茉莉花喂骆驼,多少能管饱?”
七爷没想到老十二如今和他明刀明枪干上了,这么一串鲜荔枝,各自瞧着咽唾沫,先前还碍于情面和缓着,如今荔枝剥了壳,这回是任谁都不肯让步了。
他白了他一眼,嫌他说话不中听,有意转过身背对着他,靦脸冲小树笑道:“咱们早早儿用了饭上灯会逛去吧!你别听老十二胡诌,他就是见不得咱们好,千方百计在你跟前抹黑我。你要当真,就上了他的套了。”
黑不黑的她知道,定宜摇摇头,“我和十二爷约好啦,我们自个儿上灯会,七爷要是没人做伴,带上那金吧!”
那金和七爷是称不离砣,七爷远远扫了扫那张肥脸,很快调开了视线,“那就一块儿去吧,灯会上鱼龙混杂,多个人多个帮手嘛!”
这就说定了,上哪儿都有个尾巴跟着,即便不情愿也摆脱不掉。
没辙了,大伙儿吃饭吧,吃完了收拾收拾,该干嘛干嘛。
北方的冰雕有名,像极度严寒里盛放的花儿,一提冰灯,个个都知道。绥芬河的灯市漂亮,铺排在大绥苏河水域最宽的一片冰面上。这个月令封冻得厉害,脚底坚冰几丈厚,形成了个天然的,未着色的平台。人在冰上走,在林立着的形形色色的冰山里穿梭,这儿点个红色的灯,这一片就红色的。那儿点个蓝色的灯,那一片就是蓝色的。逛完了这处转到那处,一抬头,原来你也在这里,素不相识的也可以莞尔一笑。
定宜对这片琉璃世界的喜欢,打从小时候起就深植在心里了。她记得那会儿不过四五岁,逢着过年了,什刹海结了冻,三个哥哥就寻摸好了冰车,要带她出去玩儿。那个冰车呢,也就三尺见方的小玩意儿,雕得像模像样的,有层层翻卷的云头,像戏台上西王母游幸时候的的乘驾。底下拿棱铁充冰刀,上边高高竖着小旗杆儿,挂着手书的“大大大王”。兄弟三个围作一个圈,互相推动那冰车,定宜就坐在车上,往来之间只听见呼呼的风声,还有自己克制不住的尖叫。
现在一切都远了,儿时的记忆一闪而过,想要打捞,却发现两手空空,拾不起来了。
她在河沿的小摊上买了盏灯,简简单单的竹篾糊彩色纸,拿三根线吊在小棍儿上,就这么挑着,走走停停四下观望。擦肩而过的都是陌生人,她怔怔的,不知怎么涌起一股凄凉来。回身看,灯火阑珊处有熟悉的脸,被那姹紫嫣红一晕染,也显得有些迷离了。
七爷论起玩来是行家,他滑冰滑得好,也不等他们想辙撂下他,自己找了个能下注的地方给自己压了一两银子,这就和别人杠上了。弘策有时候真觉得这人琢磨不透,明明揎拳撸袖下定了决心要抢人的,中间打个岔,遇见吸引他的新事物,他就跑得影儿都找不着了,套句太上皇的话说,“这人狗啃月亮没处下嘴,倒也妙”!
老七换了鞋和人较量去了,三两下滑出去,手脚灵活,像水面上掠过的鸟儿,一闪就不见了踪影。定宜有点担心,“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七爷贪玩儿,没的出了岔子,那些披甲人不好惹。”
弘策道:“他自己有分寸,又不是孩子,要人手把手扶持着。”旋即在她指尖握了握,问她冷不冷,“前头有个摊儿,咱们上那里坐着等他。”
这是个拿毡子围起来的小窝棚,三面挡风,一面招揽生意。这样冰天雪地里,看人来人往,热乎乎喝碗奶子是个不错的消遣。
定宜要了两个吊炉烧饼,拉他围着炉子坐下来。这炉子是用来热茶汤的,大茶吊子下面透出红的炭火,她眯眼抱住腿,火光掬了满怀。隐隐闻见饼香,深嗅一口道:“越等越饿,这里的烧饼和咱们城里的不同,这里的个儿真大,一个顶俩……劳您驾,给咱们多放芝麻。”
老板是个六十开外的小老头儿,颧骨很红,看模样不像本地人。爽快地应了一声,三个指头像勺儿,剜起来一撮抛洒过去,顿时清香四溢。就手倒两碗酥油茶递过来,茶汤厚重,弘策抿了口,笑着赞叹:“喀尔喀的味道。”
那老板听了很讶异,扑了扑手上面粉道是,“敢情这位爷到过喀尔喀?”
他夷然道:“做买卖时路过,喝了他们的茶,喝过一回能记一辈子。喀尔喀离绥芬河有程子路呢,您老人家大老远的上这儿发财?”
老头儿学了一口东北话,就是舌头转不过弯来,发音还留有蒙古那种含混不清的调调,摇头说:“没办法,喀尔喀十二部自己窝里斗,划地皮分领地,闹得牧民连草场都不敢去。活路给截断了,留在那里等死么?干脆把牲口都变卖了,闺女嫁在绥芬河,举家迁到这儿谋生得了。”
弘策蹙了蹙眉,“喀尔喀近来不太平么?我和那头互通交易,倒没听说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