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来了,日本鬼子终于来了。他们像蝗虫一样,漫山遍野地从地里钻出来,穿着屎黄色的军装覆盖了干枯瘦弱的大地,无边的田野抽搐起来。硕大的钢盔扣在他们小小的脑袋上,矮小的身子在田野里像蛆虫一样蠢蠢爬动,数不清的皮鞋叩击着古老的土地,尖利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耳朵里像灌进了砂子一样磨得很疼,那些声音又像长了翅膀的臭虫,藏在风里飘过来,钻进人们的衣服里,脑袋里,让人浑身发痒。日本鬼子端着的三八大盖像长了牙齿一样啮咬着庄稼树木,江南四季常绿的树叶纷纷落下,干枯的野草更加干枯了。他们经过的地方散发着令人反胃的腥臭,从那个遥远的岛国飘到了南京郊区淳化镇,飘到了一片萧索的南京,又从1937年飘到了2009年……
七十二年后的这一天,南京城外铜井镇畔塘村一片安静,冬日的阳光比丝绸还要柔滑,江南的风也全无北方那样粗糙,它们从指间流过,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歌唱。睡过时辰的公鸡跳到墙上对着天空歌唱,声音充满对生命的喜悦。水牛像个老成持重的智者一样踱着步子从门口经过,它扭头看了看我们,像是熟人一样哞了一声算是打了声招呼。
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来找他时,村民说他去淳化镇看战友去了。能采访到更多的人,对我的小说当然有更大的帮助。我问老人,你在淳化镇还有战友吗?能不能给我留个电话或者地址,我以后也去采访一下。他皱着眉头看着我,好像这个问题非常稀奇古怪,他从来都没听说过。他使劲地想了一会儿,眉头舒展开来,冲我摇了摇头,说,那些战友都死了,他们在淳化镇英勇战死了,连座坟都没有,我只是去他们打仗的地方看看,但什么也没看到,已经成开发区了,那个地方成了一片别墅区,唉,没有一点痕迹了……
老人昂了昂头,雪白的头发在风中簌簌地响着,阳光越过长满杂草的院墙照在他身上,他像一块年老荒芜的岩石。老人睁开眼睛,目光望着无边的蓝天,喃喃地说:“多么不忍心让那些令人厌憎的畜生过来,但他们还是来了……我上过黄埔军校,打过红军,也打过军阀部队,但对每一支军队,我都很尊重,我们是对手,我从来不会使用很脏的字眼称呼他们,但对日本军队,在南京保卫战之前,我也把他们当做军人来看,但1937年12月以后,我再也不把他们当做军人了,他们玷污了军人这个称号,他们甚至也不能称之为人,他们就是一帮畜生!”
老人说,如果知道这是一帮畜生组成的军队,南京保卫战决不会打得那么窝囊,我们还是把他们当做了一支普通的军队,当做人了,一切都是在战场上解决,刀与刀相撞,弹片横飞,肢体四溅,没有武器就用嘴巴咬,像狼一样厮杀,像狗一样死去,这都没什么,武器再先进,我们认了,打不过,我们也认了,但我们都是军人,只要曾经英勇战斗过,即使投降,也是体面的投降。谁也没想到,这是一支根本不能算是人的军队,人类所有的道德和法则,在他们那里完全失效了。我们败就败在我们太把他们当做人来看了。
回忆总是如此沉重,充满了悔恨与悲伤。
日军赶到淳化镇时,国军的工事还没有完成。
日军不会再给他们时间了。在这一天,日军同时向南京外围的淳化镇、牛首山、汤山镇等各个方向展开攻击。先是飞机和炮火,那些炮弹好像永远都打不完一样,犹如遮天盖地的苍蝇嗡嗡嗡地抱成团从天边飞来,呼啸的声音淹没了一切,然后就是挤在一起的爆炸声。巨大的硝烟从地上窜了出来,在离地面一两丈高的地方停了下来,向四周散去,天空猛地暗了下来,阳光也被遮着了。
连部掩体是用木头搭成的,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土,随着一声爆炸,掩体屋顶晃了晃,墙壁上的土块哗哗往下掉,头顶上的土像下雨一样落了一身。李茂才蹲在地上,感觉到地面也跟着晃了几晃。掩体的门对着战壕,士兵们把枪放在怀里,正抱着头倦缩在那里,炮弹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从天而降,把士兵抓到空中,再重重地摔下来。在炮弹爆炸声中,李茂才听到了士兵被弹片击中的惨叫声,它穿过厚厚的浓烟,和爆炸的热浪一起直往脸上钻。
李茂才拿着望远镜,弯着腰跑进战壕,那些老兵们还好,他们坐在地上,身子靠在战壕上,手里紧紧地攥着步枪,有的歪着头看着天空,好像那些炮弹呼啸的声音是从天空中传来的美妙音乐。有的则低着头无聊地看着地面。他们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实际上他们都很精明,在成千上万颗炮弹的呼啸声中,他们仔细地辨别着,如果有一颗炮弹的弹着点要落到附近时,他们会抢先一步把身边的新兵拽过来按在地上。那些新兵们第一次见到这么猛烈的炮火,他们满脸通红,捂着戴着钢盔的脑袋,尽可能地把自己的身子缩得最小,如果地面上有个洞,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的。每一声爆炸传过来时,不管是在远处还是旁边,他们都会下意识地紧缩一下肩膀,身子往战壕深处躲一躲,他们发抖的身子把战壕壁上的土蹭得不停地往下掉。他们没有看到李茂才,因为没人敢抬头,他们害怕看到爆炸的炮弹,更害怕看到被炸飞的战友或者飘在空中还在滴着血的破烂军装。
赵二狗坐在战壕边,他把步枪夹在两腿之间,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里却夹了一只烟,正眯着眼睛抽着。李茂才看到他时,他正把头伸着,嘴巴向前撅着吐着破破碎碎的烟圈,烟圈刚一溜出嘴巴,立刻被爆炸的气浪和炽热的硝烟吹散了,但他仍旧很有耐心地继续吐着。李茂才弯着腰走到他跟前,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时,他这才看到连长,忙把嘴里那口烟吞了下去,把脸色放朗,看着连长嘿嘿地笑了笑。当然,那笑声是听不到的,但从脸上表情也是能看出来的,他是在向连长表示,他并不害怕这些炮火,相反充满了蔑视。
看来让他到第一线作战是对的。
第五十一师对即将到来的恶战有着充分的准备。在师长王耀武的命令下,所有勤杂人员全部配发武器,在必要时,准备倾其所有对付日军。
李茂才经过一个新兵时,都会拍拍他们的肩膀或者钢盔,他们像被吓了一跳,将埋下的头紧张地抬起来,看见是自己的连长,有些会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些会愣愣地瞪着连长。但不管怎么说,让他们看到长官和他们在一起,他们会更安心一点。再往远处走远一点,脚下突然被绊了一下,李茂才低头一看,是一个士兵被炸断的腿,旁边是他的尸体,炸弹正好落在他的身边,军装上冒着轻烟,皮肉烧成了红褐色,咝咝作响,散发着一股甜腻腻的烤红薯味,脸被烧成一团,肉化成了油,露出了白骨,根本就认不出来是谁了。李茂才心里一阵酸楚,胃里隐隐地泛着酸水,喉结蠕动了两下,嗓子很痒,他使劲地把它压了下去,憋得泪水都出来了。他忙用衣袖擦了一下,决不能在这里呕吐,哪怕是干呕也不行,那些老兵倒没什么,让那些新兵看到了,会影响他们的士气的。他心里不禁自责,打了那么多仗,又不是第一次看到死尸,怎么还会这样呢?
他抬起头,旁边蹲着一个新兵,好像被吓呆了,愣愣地盯着那具死尸,嘴唇在哆嗦个不停。李茂才忙弯腰过去,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松弛无力,冰冷冰冷的,神经质地颤抖着,像一只奄奄一息的鸟躺在李茂才的手中。他扬起脸,看着李茂才,带着被惊吓的神情,可能是想笑笑,但脸上抖动的肌肉更像是要哭了。李茂才拍了拍他的肩,冲他点了点头。他只能这样安慰这个被吓呆的新兵了,没有办法说话,爆炸声会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吹散的。
旁边就是陈傻子,他像那些老兵一样坐着,但不像他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而是左手拿着一支步枪,右手抓着一颗手榴弹,一会儿看看左手,一会儿又看看右手,一会儿把步枪换到右手,一会儿又把步枪换回来。他不知道过一会儿打起仗来是先用枪,还是先用手榴弹。李茂才过去,抓着他的步枪,放在了他的左手里,然后又紧紧地握了握他抓着手榴弹的右手,示意他打起仗来,还是先用手榴弹,只有肉搏时,他手中的三八大盖才能发挥作用。
陈傻子看着连长,咧开嘴笑了。
天空里全是炮弹爆炸后的硝烟,大块大块地拥挤在一起,就像地上被炸得只剩下残肢断臂的楼房一样。面对废墟般的天空,李茂才有点烦躁,他妈的日本鬼子,怎么还不冲锋?
那天上午,日军冲锋了几次,仍然无法冲破三0五团的阵地。
最艰苦的是淳化镇西边的一个小山头,当地人叫那个小山头为西山,守在这里的是二营七连,他们钉在那里,可以侧射向主阵地进攻的日军。
日军攻击了几次主阵地以后,把注意力转向了七连的西山阵地。
日军先用炮火覆盖了西山阵地,连山的轮廊都看不到了,只能看到浓烟与爆炸时的火光。当战斗最激烈时,团长张灵甫把电话打到七连长那里,让他报告七连还有多少人。
七连长的声音嘶哑:“报告团长,把伤兵也算上,能打的只剩下32人了。”
张灵甫说:“敌人攻势太猛,不行你们先撤下来,我在这边让团里的火力掩护你们撤退!”
七连长沉默了一会儿,大声地喊了起来:“团长,不必了!我宁愿战死这里,也不能让敌人在我们撤退时从背后把我们打死。再说了,就是撤回去,最后还是要拼个你死我活!我已经等不及了。团长,敌人快冲上来了,弟兄们已经上好刺刀,我们准备与敌人拼了!”
张灵甫大声叫了两声,电话里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了。
二十分钟后,西山的枪声消失了,七连全连阵亡。
老人摇了摇头,泪水缓缓流了出来,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七连长姓陈,很精干的一个人,打仗也很勇敢,和我一样,都是拼着性命在战场上一级一级提上来的。我们还是黄埔军校的同学。听说他带着全连战死的消息,我泪水一下子就出来了,心里说,报国无分老少,成仁不分先后,老弟,你先走一步,在路上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去找你的。我那次是真的下了必死的决心,其实也没什么,只要打仗,随时都有战死的可能,也不用做什么准备,该死时就死吧,没什么可考虑的。”
李茂才等待的那一刻终于来了。
12月8日下午2时,三0五团二连奉命收复西山阵地。
李茂才带领第二连冲上了西山,白刃肉搏开始了。听不到枪声,听不到炮声,甚至也听不到士兵们的喊杀声,眼睛里都是亮闪闪的刀子,炸起的泥土四溅,闻到的都是呛鼻的火药味,浓烈的血腥味。陈傻子端着步枪,但他根本没有了刺杀的动作要领,把它当大刀挥舞着,刺刀被碰撞得到处是缺口,他干脆把步枪倒拿过来,用枪托狠狠地砸在日军士兵戴着钢盔的头颅上。枪托砸断了,他从腰里掏出了一颗手榴弹高高地举了起来,不但是他对面的敌人,就连李茂才也吃了一惊,双方混战在一起,这个傻子怎么想起要用手榴弹呢?日军士兵惊骇地看着他,他跳过去,手榴弹狠狠地砸在他们的脑袋上。陈傻子一抓到手榴弹就像变了一个人,手榴弹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灵活地跳动着,狠狠地朝日军士兵砸去。敌人的刺刀捅过来了,他居然毫不避让地用手抓住了敌人的刺刀,猛地拽过来,日军士兵还想把枪收回去,他的手榴弹猛地砸在枪上,敌人的枪咔嚓一声折断了,他接着又挥舞着手榴弹朝敌人的头上招呼……
敌人溃退了。
战场一片狼籍,比一场噩梦还要可怕,战壕里到处是人和武器的残骸,扭成一团的迫击炮架,被炸碎的机枪把,粘着鲜血的扳机,尸体已经不能称为尸体了,军装和被撕成碎片的肢体与泥土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是日军的还是国军的。七连长的尸体找到了,嘴里咬着敌人半个耳朵,两眼瞪得很圆,双手仍紧紧掐着敌人的脖子。李茂才跪下来,泪水落在七连长破烂的军装上,他伸手把他眼睛抹上,想把他与那个日本兵分开,使劲地掰了好一会儿,才把他的手从敌人的脖子上掰下来,指甲里塞满了日本兵的血肉……
二连伤亡四十多人,剩下的个个身上溅满了血,只有两只眼睛还在闪闪发光。那些新兵们还在发呆,好像刚才的拼杀只是一场梦游,还没有从梦中醒来,有的走着路摇摇晃晃,全身就像虚脱了一样没有一点力气,走到战壕里,一下子跌坐下来,疲倦地靠着,脸上带着大战过后的茫然,低着头一声不吭。更多的人坐在地上,脸色发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们故意把脸扭向一边,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破碎的肢体。
李茂才尽量让那些老兵来处理尸体,他们从背上取下工兵锹,像处理垃圾一样把地上的血水肉浆铲到一边,把国军的尸体堆在一边,把日本兵的尸体垒在了战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