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都是宽慰的话,把自己的未来夫君当爹待,是使不得的法子。再有年岁悬殊,也该有相敬如宾的样式。合欢被陆瑞生一席话说得没了趣致,想那靖王除了有权势再无其他优点的,粉面浮哀,在眉心拧出个蹙脚肉疙瘩,便辞过去了。想她这么精致的一个人儿,小小便才学满腹,打磨自己成为个完美的人,结果到头来竟要嫁那样儿一个莽夫,实在可怜可叹。好白菜被猪拱了、或着鲜花插在牛粪上,合欢从来也没深切明白过此类话的意义。
罢了罢了,唯叹自己命不好。转念想,在还没被拱之前,好好享受一番人生吧。
她走出乐房,颇有伤春秋之态,抬眼望了一眼头上光景。才是乍晴的,夜晚的天空渗着深邃的幽蓝,盘吸着漫天的云斗星辰。再转首要叫墨七和四儿,只见窗下黄灯如豆,曳出雕花窗格,铺在窗下地上。屋里那名男子的身影,正映在窗纸上。合欢又想,不必什么温润如玉,那靖王但凡有这一半的风骨,她也心甘。
屋内灯下,月光照进窗内,与窗下男子的衣衫交接一体。听到外头丫鬟送走了陆家七姑娘,人才起了身。指节分明的手,距近了瞧才见出糙意。掌心有厚茧,攥握起原本擒在指间的双蝶水碧玉簪,往袖里藏了,“打搅多时,我也该回了。”
“再听一曲又如何?”陆瑞生到他面前,面色森森。
男子亦无表情,一边儿往门外去一边儿闲闲说:“我等小人莽夫、又是老而能当爹的人,如何能久留?怕污了三老爷的地儿,回头叫我偿你风雅之名,怕是难办。”
陆瑞生不与他话头上计较,去屏风上拿下大摆披风,与他披上,“我送王爷。”
羽商阁所处的东北角另有一独间小门,方便府内外往来。陆瑞生的好友上门,从来走大门的少,多是通行小门,与国公府大房并不干扰。陆瑞生送男子到门上,门外有奴仆车马,见男子出门,忙上前叉手敛身候着。
陆瑞生送男子上马车,拱手相送,“今晚草民言多有失,还望王爷别往心里去。内侄儿尚小,若进了门,还多请王爷费心看顾。料想王爷也明白,她且框束不得。若受了委屈,必是哭闹不停,叫府上鸡犬难安,讲不得礼数。你既执意要娶,便收了旁的心思吧。”
男子回头望了陆瑞生一眼,鲜少见他话这么多,且还管起他来了。诸如他有什么心思,是他自个儿的事,别人不能管。尤其男人间心照不宣的事儿,放在嘴上明说就抹了面儿。陆瑞生说得已是含糊,却还是叫他心头有些不悦。他转过头去,那侧奴仆打起了马车帘子,他便躬身进了马车。
靖王为何会娶陆家七岁小女做正妃,无人从其口得知具体缘由,陆瑞生也不知。朝野上下皆有猜测,各有说辞,俱不落实。深闺妇人间,道是说得闲语,调笑一通。而朝堂之上,议论最多的,则是结亲之后,陆家的势力更是不容小觑。却不知陆平生不惜得攀这高枝儿,顶着老脸嫩皮儿去求靖王缓些日子再娶他家小女。
昨晚才受了陆瑞生的警语,今儿又有陆平生府上求见。靖王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最见不得婆妈。他不过是要娶一媳妇儿,怎就叫陆家如此上心,当是破了他家底似的。他微转了两下手里茶盅,将一盏茶尽数吃下去,“靖王府不是虎穴狼窝,做靖王妃也不是受刑来的,信国公慌措什么?”
陆平生坐在太师椅上,清了下嗓子,“实在贱内不舍,只有这一个闺女,才将养到七岁……王爷体谅。再者说,小女实在年岁太小,许多事情不能明白,为人妇的道理更是一窍不通。还得留在闺阁,多教授一番,才好嫁到府上,伺候王爷。”
“本王不用人伺候。”靖王看着陆平生,不想多费唇舌,“但许你一年,过两日我上门提亲,定下亲来,来年四月,合下日子行嫁娶。再是小的,我说她做得靖王府正主,便做得。”
陆平生闻言道谢,不敢再得寸进尺多要求。这靖王最是性直性躁的,说不好给一窝心脚还是能的。惹不得,求下一准儿来,已是大恩慈,不能多生诉求。退出靖王府,陆平生长嘘口气,只觉为合欢争取了一年光景,也大是不错的,特特叫随身小厮回去告诉陆夫人。
信国公府,合欢一早起就忘了昨晚思愁。她心大,凡事想得开,掖不下哀愁来。出上房见阳光暖人,便叫墨七和四儿等人把暖阁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晒春去霉。院儿里搭了架子,来回绑了粗绳,挂晾被褥衣物。再有小物件的,都摆在廊庑下,琳琅一目像开铺子的。
金盏手勤,过来问合欢好,帮着墨七忙活一气。四儿瞧她是讨好的,撅着下巴不爱与她说话。合欢歪在廊下,晒了一阵太阳,洋洋起身问她,“你家姑娘醒了没?”
“回七姑娘的话,还没呢。”金盏掸下袖子,“不知道……”
“带我看看去吧。”合欢站起来,打断她的话。说出来也是晦气的,倒不如不说。跟金盏去了厢房,那陆青瑶面目消瘦青白,在床上躺着,微弱喘着一口气。
金盏给合欢搬了张玫瑰椅,在椅子上垫了绣字青缎引枕,“七姑娘坐下吧,咱们也是没辙了,只能这么生等着。您瞧她脸色,哪还有一丝血色。偏瞧了那么多大夫,没一个瞧出症候的。要我说,怕是心病呢,就自个儿吓自个儿,陷在梦里出不来。”
“你出去吧。”合欢往椅子上坐了,“横竖是我吓病的,我有责任。叫她一叫,醒就醒了。再是不醒的,我叫太太准备一口金丝楠木棺材,埋了也便罢了。”
金盏脊背上生冷意,心道自家这七姑娘真是个心狠胆大的。她退出房去,关了门,在门边儿杌子上坐下来,只是守着。
合欢坐在玫瑰椅上歪着头看陆青瑶,看她那副模样,也有些不忍起来。这么些时日熬了下来,合欢知道陆青瑶吞下去的那颗相思子肯定没破壳漏毒,否则她早死了,不能还躺着喘气儿。到现在还醒不过来,多半是吓得,自己下意识不想醒过来。
合欢撑着椅把儿托起腮,髻上水滴玉流苏曳曳晃。她只是这么呆看着陆青瑶,看得发腻,十分无趣地出口气说:“你就这样儿胆小,白重生了。”
陆青瑶陷在昏沉的梦里,黑乎乎的,除了鲜血、死尸、登徒子,还有忠王妃那张艳丽的脸,眉锋似刀,刻薄得要命。再见到七妹妹,笑笑的,一脸粉嫩的纯真无暇,眸子里却都是狠厉。她只是笑着盯她,语气鬼森地跟她说:“你还不醒么?白重生了。”
陆青瑶觉得自个儿陷得太久了,前世的不愉和今生的黑暗,反复重演了数百遍。她得醒过来,否则这一世便是真的白重生了。哪有她这么失败的重生者,才将活到七岁,就被活活吓死了。到了阴曹地府,不知要遭多少重生人士耻笑呢。
她手指蜷缩,莹白枯瘦的指尖点了点身下褥子,眸子里终于洒进了光来。她累得脑子疼,浑身软得几乎散了架儿,喉咙里似是架了一篝火把,烤得干疼。要出声,张了张却没发出半点儿声响。再努力睁开眼睛,却见陆合欢的脸就在自己眼前,期待地看着她。
“醒了么?”合欢略欣喜地起身坐去床沿儿上,却见她忙又闭上了眼,像是见了世界上最不愿见的人,合眼合出了细密的褶子。
合欢又伸手戳了戳她的胳膊,“喝水么?”
陆青瑶最是不愿见到她的,最纯真的是她,最阴毒的也是她。这样儿的妹妹,她见之心颤,这回是醒了没死,当即也就在心里下了决定——这辈子不再惹这祖宗!
偏合欢不走,往她身前又挪了挪身子,“你喝,我就给你倒。你这么装着,是不是得憋死?”
陆青瑶欲哭无泪,连哭丧脸的力气都没有。她亦发不出声儿,心里猜不透陆合欢这又唱得哪一出。喂她鸡母珠要毒死她的是她,这会儿守在她床边儿要喂水的,也是她。她可不敢奢望自己这七妹妹真对她好,昏睡前算是见识足了。到了这会子,又像是献殷勤的,难道不是特意等着她醒来,再折腾她一回,叫她死透了么?她这祖宗,哪有真向谁献过殷勤呢。
陆青瑶合死牙,硬撑着合眼不动,等着陆合欢叫人也是好的。岂知陆合欢就是坐着不动,等她发话的样子,实在磨人得紧。饥渴和饥饿慢慢便卷袭了全身,陆青瑶终是没忍住睁了眼,惶惶地看着合欢。
见她睁开了眼,合欢乐得冲她笑笑,最是可人的模样,歪着脑袋还有些娇憨的姿态,“听说昏睡久了的人,醒来头等大事就是要水喝,想来这是谬论,六姐姐你怎么不要?”
谁说她不想要?t^t
体能的极限已近了,陆青瑶再也管不得其他。这屋里仍是没有旁人,陆合欢再要玩死她,她也没辙,只好破罐破摔哑声挤出一个字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