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虎贲将军与新皇乃是同父异母的胞弟,又是前朝驸马,文武双全,素有仁德。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折腰。纵是手足兄弟,也难逃兵戈相向。不过十日,虎贲大军已与新皇军队于城郊百里外马半坡交战不下数十回,如荼如火,一副水火不容之势。
而百姓最关心的,不是谁做他们的皇帝,而是怎样解决自己每日温饱,过上安定的日子。
然而,眼前时局动荡,又如何安定?
新皇雍帝颁下通缉令,缉拿前朝余孽。昭帝和长乐郡主等人目前仍然下落不明,多半已趁着当夜混战逃出长川。贤王府已被查封,临江王萧染和贤王侧妃阿娜云不见踪影。妇孺之辈,焉能逃得太远?雍帝坚信,此二人十之**仍匿身城中,并下令三千御林军在城中巡逻,挨家挨户搜查,一旦发现有人窝藏罪犯,当场斩杀,并株连九族。
城中百姓人人自危,惶惶不安度日。
簌簌……簌簌……
一阵风刮过,扫落枝头的积雪,将我自梦中唤醒。
贴身伺候的内侍女官檀芸从旁道:“公主殿下,圣上已到夜梧宫了。”
我一怔,问:“怎不叫醒我?”
檀芸回道:“圣上见公主睡得正浓,命奴婢不要打搅,在公主榻前做了许久,方才去偏殿等候,说要等公主醒来。”
我又问:“等了多久?”
檀芸看了看沙漏,便道:“两个时辰多了。”
堂堂国君,谁敢让他等?可在劫偏折了身段,等我那么久,只为不愿扰我清梦。
我不再问话,起了身,梳洗过后,便换了身衣裳,捂着暖手铜炉,出了内殿寻在劫而去。
到了偏殿,里面空空无人,只有一个青铜兽口祥瑞金香炉,如老弱残兵似的倒在案,炉口撒出熏香碎末,徐徐飘着奄奄一息的白烟。我皱了皱眉,上前扶正香炉,自怀中掏出丝巾,宝贝地擦着香炉染灰的边缘,正暗恼是哪个奴才如此粗心竟敢打翻晚风最喜爱的炉子,便闻红墙碧瓦那头传来一声轻吟:“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我走出内殿,沿着石径小路循声而去,穿过白玉雕砌的圆拱门,便见万物裹银霜,在劫就只身一个人站在那里,踏雪无痕,一身锦帽貂裘,白面如玉行如松,负手望天,正吟道:“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往。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这首诗乃辛弃疾所写《永遇乐》,有怀古明志之意。前面那句写的是孙权以区区江东之地抗衡曹魏,开疆拓土,成就三国鼎峙局面,尽管斗转星移沧桑屡变,歌台舞榭遗迹沦烟,然而他的英雄业绩仍辉映千古江山。后面那句则是写宋武帝刘裕出身贫寒,但还是凭借着势单力薄之窘境成就大业,以京口为基地,削平内乱,取代了东晋政权。
最是第二句诗让我感触良多,想我与在劫,小时候因娘出身不好,常被人看轻,尤其是在劫,总是被那些公子少爷们欺负,骂他“小贱种”,他生气就跟人打架,打得浑身是伤,又怕娘知道伤心,所以忍痛装作没有事的样子,那时还不过六岁的孩子。后来被我发现了,他就躲在我怀里哭,用那稚嫩的声音问我:“阿姐,一个人的出身真的这么重要么?”我总是拿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安慰他,还告诉他总有天他会做皇帝。没想到今日,他真的开创帝业,荣登九五之尊。
我收整伤感的情绪,笑着走过去:“在劫,原来你在这儿啊。”仍像从前那样直呼他的名字,他也一直并不在意,甚至极为欢喜,因为现在没有人敢像从前那样与他相处了,哪怕是颇受他敬重向来称兄道弟的卢肇人,如今也都跟他划上了君臣之别,每每逢面都三跪九叩,这让他感到十分孤独。这是一个君王,注定的孤独。
听到我的声音,在劫回身,背后衬着茫茫天地,皑皑白雪,全都淡化在他的微笑里:“姐姐,你醒了。”
每当听到这样的称呼,都会令我伤感地晃了神。以前他向来十分亲昵地叫我“阿姐”,现在这一声声“姐姐”,少了亲密,多了生疏,像是时时提醒我,那个从小被我爱护着长大的弟弟,是真的把我忘记了。
死而复生后的在劫,记得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唯独我,忘得一干二净,而那些与我相关的事情,也都只剩下一些模糊地记忆和影子,若非卢肇人告诉他,那是他的姐姐楚悦容,怕是他自己都要以为,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罢了。
我一直想问卢肇人有关在劫的事,为什么他会死而复生,这段时间又发生了什么,但一直没有机会。又不敢亲自问在劫,只暗暗地想,这种选择性的遗忘,多半是那段不容世俗的感情,以及我的拒绝和伤害,让在劫觉得万分痛苦。也便想着,忘了就忘了吧,这样也挺好的,重新学会做一对正常的姐弟。
见我又在发呆,在劫笑了笑,道:“姐姐是在想什么,为何在朕面前,总是走神?”
我掩饰道:“想你刚才念的诗呢,孙权和刘裕都为一代开国之君,胸怀天下,创下丰功伟业,想来在劫是敬英雄惜英雄,也不甘认输,想做一番大事业吧。”
在劫却摇了摇头,些许自嘲道:“说来不怕姐姐笑话,朕建立大雍,坐上皇帝这个位置,确实没有前人如此宏图大志,什么开疆辟土,什么千秋大业,对朕而言,无非是过眼云烟,根本不值得一提。”
这真真不是一个皇帝应该说的话,我暗自叹息,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在劫指着自己的脑袋,道:“只是这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朕,必须要这么做,必须站到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才行,让自己手握天下大权,让所有人都不敢质疑朕,反对朕。”
闻言,我脸色一变,顿觉双脚虚力,身子晃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