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眨眨眼,呆呆地看着她。杨逸凡把那根木头拐杖拎在手里,掂了掂:“是沉,拿着不顺手吧,你为什么不早说?”九十多岁还能徒手斗殴的老帮主好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嗫嚅说:“你专门托人买的,挺贵的东西……”“那又怎么样!”杨逸凡打断他,“我逢年过节就买爱马仕、买钻石,不要钱似的到处给小白脸塞,就是想堵住他们的嘴,想让他们都吃人嘴短,以后都老老实实地围着我转,除了钱,别再向金主索取时间和精力——你也是我包养的小白脸吗?奉行他们那个准则干什么,不喜欢你就说啊!”老杨:“……”旁边的丐帮弟子听了杨总这番大逆不道的话,缩脖端肩,不敢吭气。只见老杨被烟熏过一遍的“老白脸”由黑转红、又由红发青,终于忍无可忍,扬起打狗棒抽向杨逸凡:“成何体统!说得是人话吗!你个不孝的东西!”甘卿飞快地挪开脚步,给这二位让出场地,以免影响老头三十六路打狗棒法发挥。插着兜往外走去。她真的很喜欢一百一十号院,鸡飞狗跳、明媚欢快……最主要是便宜。可惜……孟老板那里大概也不方便待了,大概要换个工作吧。能干点什么好呢?好在临近年关,燕宁四处都缺人,找个地方当服务员应该不难,可以先凑合混一下。甘卿走出医院大楼,被西北风劈头盖脸地卷了一身,她呵出一口白气,觉得自己这小半年过得太舒服了,娇气了,居然还有点小惆怅。她这种人,过得本来就是居无定所的日子,比路边的流浪汉干净体面一点而已。“忘本了。”甘卿颇为自嘲地想。这时,她看见停车场冲进一辆轿车,还没停稳,一个眼熟的人就冲了下来,直奔停在那的警车。于严正在跟火场附近的同事打电话,喻兰川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上来,一把拽住他:“人呢?”于严:“什么?”喻兰川:“甘卿!”“……哎。”不远处有人迟疑着答应了一声,“小喻爷,我好像听见你在叫我?”喻兰川猛地扭过头去,膝盖一软,打了个趔趄。于严一把拉住他:“你这是加班加得低血糖了吗?那你回去躺着啊,跑这来干什么?”喻兰川一把甩开他。甘卿在他几米以外的地方松松垮垮地站着,插着兜,外衣不知道跑哪去了,里面穿着沾满了灰尘的棉马甲,非常土。脸虽然擦干净了,但几绺头发有点焦,仍然是灰头土脸的,她就顶着这么个形象,莽撞地撞进了他的视线。不知道为什么,喻兰川一路狂飙的心率非但没有降下来,反而又往上攀升了一格。甘卿被他长久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以为脸上沾了东西,不大讲究的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喻兰川的目光这才缓缓落在她缠着绷带的右手上。甘卿抹了一把,没见有灰,不解地挑起根眉毛回视喻兰川,这样大眼瞪小眼有点尴尬,于是她没话找话,说:“行吧,正好碰上了,正好跟你们告个别,我这两天打算……”“告别”俩字好像刺激了喻兰川,他突然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往自己车上走。于严:“什么情况?梦梦老师你告什么别?哎,兰爷,你怎么不让人说话呢,喂!”甘卿才刚掉了马甲……不是指她身上那件棉的。她被喻兰川一把拉走的时候,不着边际的想:虽说是个师门叛逆,可是不是也应该表现一下“万木春”的专业素养——比如“不要靠近我十公分以内,否则杀手防备系统启动,容易失手取你狗命”之类。可惜,她并没有配备以上系统,不然没法在把人挤成遗照的公共交通工具上混了。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喻兰川一言不发地推进了车里。她甚至没有抗拒。为什么呢?甘卿自己也有点想不通,也许是刚才在身后的医院大楼里走了一圈,沾染了一身的与自己无关的悲欢离合吧。被传染了。……也可能是因为她想蹭顺风车。甘卿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看着喻兰川紧绷的侧脸,没心没肺地说:“有话好好说,就你刚才那动作,换个人要喊抓流氓了。”喻兰川耳根一下红了,不看她,冷冷地说:“喊人来抓你吗?安全带。”甘卿不想再听一通交通法规科普,只好老老实实地扣上安全带:“怎么这么大火气,我可是提前跟你打过招呼了。怎么,破坏盟主在亚太区的战略部署了?”喻兰川:“你来干什么?”“上次那伙供‘春字牌’的废物,谈到过他们有个‘师父’,这个‘师父’到底是谁,后来也没审出来,”甘卿看见车上放着个一摇一摆的招财猫摆件,就手贱地捉下来玩,“万木春功夫不外传,你们都知道,那天你和杨帮主在门口说话,我听见了,过来看一眼。”喻兰川:“然后把自己看进了医院?”“哎,小喻爷,”甘卿笑眯眯地说,“我才刚围观了好几场抱头痛哭,你再这么呛,我都要以为你对我牵肠挂肚了……吁!”喻兰川脚下一哆嗦,把油门踩得格外凶猛,小轿车几乎原地尥了蹶子。偏远地区医院附近基础设施建设情况堪忧,路面活似麻子脸。喻兰川这无影脚先是把车踩进了一个大坑,又蹦蹦跳跳地弹了出来。要不是安全带拦着,甘卿差点跟着起飞:“就调戏你一句,你就要跟我同归于尽?大招不是打最终boss才用的吗?”喻兰川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说、人、话。”“虽说世风日下吧,但谁也没想到堂堂一个杀人放火的高手,居然屈就在农家乐里骗老头老太太的养老金。”甘卿说,“我不来,你指望让九十多岁的老大爷跟人舞刀弄枪吗?在杨帮主面前出手,跟自报家门差不多,回去又得搬家,你以为我愿意么?”喻兰川生硬地问:“谁让你搬家?”“自觉自愿,面斥不雅。”甘卿淡淡地说,她捏着招财猫前后晃的小爪,仿佛是怕旁边这位靠房上位的盟主业务不熟练,又好心多解释了两句,“你既然知道卫骁那老头上过盟主令,就该明白,‘万木春’在你们名门正派眼里,和刚刚被抓起来的那伙人也差不多,再住下去,老杨帮主他们要怀疑我别有用心了。”“你要去哪?”“没想好,找找看再说,”甘卿不怎么在意地坦然回答,“可能还要在燕宁待一阵子,毕竟还有点没了结的事。”没了结的事——是行脚帮吗?“我以为,你在一百一住了这么久,”喻兰川说,“对……”我们这些人……“多少会有点留恋。”甘卿打开车载音响,翻着里面的音乐,车主的品味相当复古,音响一开,就流出了一段《新鸳鸯蝴蝶梦》。“江山信美,”甘卿一点也没听出他微妙的弦外之音,随口扯淡说,“终非吾土。”喻兰川:“问何日是归年——你打算归哪去?”一句话把甘卿问住了,她微微一顿。音响里唱:“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明朝清风四飘流——”正好经过一个十字路口,路口亮了红灯,喻兰川把车停在白线后面,目光盯着交通指示灯上的倒计时。两人一时沉默下来。偶尔经过的车灯透过窗户打进来,她的脸明明灭灭,脸颊让湿纸巾撸得有些干燥。她身上什么都没带,连外套也扔在着火的小楼里了,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车里的摆件,像个搭顺风车,即将往远处去的路人。交通灯倒计时从四十多秒一路减,好像迫近着什么,十位数减到“1”,喻兰川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忽然起了一层细汗,倒计时又倏地一变,从“10”变成了“09”,喻兰川眼角轻轻地一跳,被那倒计时牌上的时间催促着似的,他脱口说:“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