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若竹挺着大肚子,声音不大,情绪平和,可言语间能叫人听出胆识和魄力。
曾经入宫伺候贵人,要揣摩贵人心思、看贵人脸色行事也就罢了,但历经千苦出来后,却卑微依旧,岂可甘心?
不比宫墙内,寒枕夜难眠。衣食无优渥,苟且度残年。
出宫后老来无所依,所以她们才会步步退让,忘了本事和傲气。
又有两个女官缓步走到了裴若竹这边,她们是岁数最大的两个,已有五十余。这两人出宫前给尼姑庵捐了十几年的香火钱,换得禅居一间,眼下境况虽比其她人好一些,但谁能料到五年八年后是什么光景?
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剩下的人欲步又止,还在权衡。
裴若竹见此,继续道:“诸位姐姐放心,同是宫中出来,我专程将大家寻来,是敬重诸位手里一番本事,弃之实在可惜。我许诺你们,不奴不契,只立聘约,就同酒肆铺面聘请掌柜书算一般,绝不叫大家落了脸面、陨了名声。”
出钱请人做事,按劳所得。
众人眼中更多了几分亮色,三两人间低声商议着。
出宫后所有不好的回忆,都在催促她们做出决定——平日里心血来潮做了一份精致的点心,却被丈夫训斥浪费粮面、不识农家不易;嫁作继室,丈夫年老,每到冬日风寒,总担忧丈夫百年后自己会不会被继子赶出门;有时想写首小诗,好不容易找来了笔,却发现家中找不到一角纸、一方墨……
一点一滴都在消磨她们。
“夫人雇我们,想让我们做些什么事?”有人问道。
“很多。”裴若竹一一列举道,“六尚二十四司,不管诸位从前在宫中是做什么的,都可施展所长。善园苑种植者,则研习棉株种植,记录何时掐断苗头、何时施沃、何时采铃,再教予种棉的农户。善衣服首饰者,则研习纺纱织布,细算用棉几斤、出布几尺,或绘制图案用于织花。善掌记文籍者,自是负责运笔记事,从收棉到出布,再到布店出售,都少不得书算者。善薪粮换放者,形同账房,每月为诸位发放月钱……总归大家都是识字的,这坊里头少不了大家的位置。”
园苑种植、衣服首饰、掌记文籍……裴若竹所用言辞,皆是从前宫中的活计,叫大家亲切了几分。
“我愿意与夫人立约。”有人不再踌躇,做出了决定。
其她人相随,也纷纷走到了裴若竹这边,最后只剩几个胆小的妇人垂首不作声,兴许是在家中被教训得狠了,心里头怕得要紧,不敢妄自做决定。
裴若竹并不为难她们,而是温和言道:“几位姐姐可以回去再想一想,不管最后是否到棉织坊做事,都不打紧,只请几位姐姐记着一件事,伯爵府里有几个幕府善对公堂,但有用得到的时候,只管过来寻我。”
最后,有十八人愿意跟着裴若竹一起干,已然超出了预期,裴若竹对她们道:“请诸位姐姐回去收拾一番,三日后立约,我会带大家到庄子里先熟悉棉花棉布,来年开春后就要开始忙了。”
“都听夫人的吩咐。”
有人道:“既是跟着夫人做事,夫人莫再叫姐姐了,只管徐娘、孟娘地喊。”
裴若竹笑道:“也好,等棉织坊建成了,再以职为称。”以姓加职,更显得正式正规。
叫大家多了几分遐想、憧憬。
众人离开后,乔允升从正门进来,缓缓扶竹姐儿坐下,关怀问她有没有累到。
裴若竹摇摇头,她神色认真,带着几分歉意,说道:“允升,我雇女子入织造坊做事,恐怕会给南平伯爵府招不少弹劾、骂声。”
“夫人只管大胆去做,无需担心这个。”乔允升丝毫不在意,又笑着言道,“再怎么弹劾怎么骂又如何,伯爵府还有一方铁券丹书在。”铁卷丹书可保命,性命总是无虞的。
裴若竹的肚皮子动了两下,她轻哼了一声——孩子在肚子里踢了她两下。
“你瞧,孩子也同意我说的。”乔允升说道,眼眸里全是竹姐儿和孩子。
早失怙恃之人,有可能变得冷酷阴霾,也有可能格外看重家庭妻儿,乔允升正是后者。
……
岁末初雪来得迟,梅花枝梢,已开始染香。
初冬时候,裴若竹肚子发动了。因早前稳婆摸出胎位有一点点偏,所以裴家上下皆十分紧张,替竹姐儿担忧。
所幸稳婆足够老道,竹姐儿性子沉稳冷静,各项准备也充分,竹姐儿进产房两个时辰后,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传出——她为南平伯爵府诞下世子,六斤八两。
前前后后虽吃了不少苦头,但总算有惊无险,一切顺利。稳婆夸完世子哭声响亮,又夸裴若竹性子沉稳,懂得发力。
收拾妥当后,乔允升疾步入门来到床前,眼睛有些红,替竹姐儿捋了捋额上的湿发,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