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他与裴少津的默契度缺了一些,但今日前来“逼问求情”的臣子,多是熟知兵道、钱道之人,结合燕承诏送来的西北疆密报,皇帝便也能猜出张令义、裴少津的六七分意图。
皇帝见萧内官听了谕旨,却不动身,道:“去啊,还等什么?”
“陛下,传哪位臣子钦办此事?”
刑罚之人里有内阁阁老,理应是首辅胡祁来办,可皇帝思忖了几息,却道:“朕钦定吏部尚书裴珏督办。”
“奴婢遵旨。”
等到御书房内独剩皇帝一人,皇帝这才抽出一张巾帛擦一擦额上的大汗,喃喃低声自言道:“这个裴仲涯骂人真是难听,等事情平定,合该罚一罚他。”
不过皇帝转念一想,他把人家兄长锁了一个多月了,以裴少津对兄长那份感情,出口骂一骂好似也正常。
……
……
皇帝特令即日即办,快刀斩乱麻,于是暮雾沉霭时,张令义、裴少津等人已换上囚衣,锁上镣铐,一连串拉到了城门之外。
所幸,皇帝尚留有一份善心,只罚了臣子,未罚亲眷,更未抄家。
让人觉得他于心有愧,拉回一些朝中臣子的情分。
各府亲眷前来相送,一片哭哭啼啼,比城外深山里的暮雾还要压抑。裴家人虽知内情,却也要帮兄弟俩把戏份演全了,女眷们一路追着送到了郊外官道上,直到官兵拦阻不许再送。
即便知晓是计谋,可看到平日温和尔雅的少津披发囚衣,镣铐磨出伤痕,她们岂能不见景伤情?见到两兄弟的同僚、座师为了他们,同受其苦而无怨,她们又岂能不感恩怀德?
一条蜿蜒的官道,绵绵向前,在暮色里宛若通向黑夜。
一架马车从支道驶来,与这一连串的犯人擦身而过,途经裴少津身畔时,马夫笑喊道:“请几位官爷停一停,容我家老爷说句话。”
羁押的官差正欲怒
斥,马车帘起,掷出了一锭金元宝。
“有话快说,行程不可耽误。”官差言罢,便留裴少津独在车旁。
“值吗?”车中人问道,仔细一辨,正是黄青荇的声音。
被裴少津戏弄之后,得知裴少津的下场,黄青荇特意前来嘲讽一番。
裴少津哈哈大笑,反问道:“怒吗?”
“明明有康庄大道不走,偏偏要以身犯险,救不了兄长不说,还将自己搭了进去,你还能笑得出来?”黄青荇阴阴说道,“无知轻狂,害人害己。”
裴少津找了块青石坐下来,便是身为囚徒,身穿囚衣,依旧板板正正,他丝毫不被黄青荇触怒。
他想起长兄说的“青青田亩,荑稗先出”,暗讽道:“黄荻,天下之大,疆界无穷,你可知稗草为何不生长别处,而非要生在田亩里?”
兴许是“稗草”二字勾起了黄青荇的一些回忆,直击其心头弱处,黄青荇在车内默不作声。
裴少津继续道:“因为稗草伴生,离了田亩根本就活不成,稻苗没了,你觉得稗草还能继续活着吗?便是活,也是活在阴暗的角落里,正如你现在这般,躲在车帘下根本不敢见人。”少津为南居先生感到不值,道,“你背叛了南居先生,枉他与邹老夫人一路养你、教你、提携你,你却在他身后刺刀,你是叛徒。”
“我没有背叛恩师。”黄青荇激动,终于撩开了车帘,探出头睥睨着裴少津,道,“我费尽心计往上爬,待我身居高位时,便可替恩师正名,让天下人皆知恩师的才华与大名。”
裴少津起身,忍不住朝黄青荇啐了一口,道:“胡言乱语……南居先生之高德,若知教出尔等大奸之人,只会扪心追悔。”
黄青荇抹了一把脸,挑了挑两撇胡子,反而失心哈哈大笑,问道:“那你呢?你与裴少淮呢?你们得了恩师的指点,元及第,官居要职,可曾在朝中为恩师正名一二?又可曾让皇帝厚待曾经的忠贤老臣一二?只知索取,而不知报恩,尔等就是这般做人门生的吗?你们为恩师做了什么?”
裴少津拍拍身上的尘土,朝向初升起的圆月,拖着哐哐当当的镣铐,头也不回往前走,他抛下了一句:“我等让南居先生的理想可以活着,让世人不忘‘天下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