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京城在望,陈淮安给嘉雨和青章一个眼色,叫停了马车,三人这就来搬尸首了。“至美,至美,至少让我把他带到京城吧?”锦棠还不肯放手。陈淮安见陈嘉雨和葛青章两个拖不动,自己一把攥上林钦如灰色的一只手,用力一扯,他整个人就从锦棠怀里甩出去了。“那至少让我替他洗把脸,梳个头?”她都要哭了。陈淮安抬头扫了她一眼,眼底那种决绝锦棠从不此见过。她还想耍泼来着,哭闹来着,但因为他狠戾的一眼,居然给吓住了,生生儿就缩回了自己的手。陈淮安掸着自己袖腕上所沾的,林钦的血,索性将他的尸首抱了起来,转身就走。“棠,你怎能就这样给孩子喂奶?”葛牙妹一把夺过孩子,锦棠还茫然的望着她,葛牙妹气呼呼道:“你在外跑了两天,此时奶都馊了,给阿荷吃了她会闹肚子的,快把孩子放下,给我洗澡去。”锦棠于是放下孩子,转身进了内间,解了衣裳,坐入浴盆之中。身上有林钦的血,粘着她的衣裳,粘着她的头发,极难撕开,他头砸在地上的时候,锦棠听到砰的一声,仿如西瓜爆开的声音。他的人,他的脸,他那只手,不停在她眼前晃着。她不觉得恶心,也不觉得怕,当然也不觉得遗后悔。徜若当时她不把林钦推下垛口,死的将是成千上万的人,她杀了一个人,但拯救了更多的人,罗锦棠并不是在意这个。她只是不明白,林钦能一刀刀的将葛青章凌迟,为何在掉下垛口时,不把她垫在下面,给自己一个生的机会。给孩子哺乳的时候,锦棠在想这个,换尿布的时候,也在想这个,甚至于吃饭的时候,她依旧在想。她甚至不问每日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陈淮安,在强行从车上把林钦的尸首搬走之后,带到了何处。有很多人来看望锦棠和小阿荷。葛青章带着窦明娥一起来的,窦明娥给小阿荷作了一身三个月可以穿的小衣裳,洗的绵绵净净,葛牙妹于是替她换上了,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交衽衫子,左侧胸襟上绣着一对并蒂莲。“好看吗?棠,好不好看?”锦棠笑道:“好看,真好看。”窦明娥于身后勾了勾葛青章的小指,说:“咱们也生个闺女,好不好?”葛青章脸略红了红,清着发紧的嗓子,坐正了道:“好。”接着,陈嘉雨来了。他向来爱絮絮叨叨的,一会儿拿手指点一点孩子翘翘的小鼻梁,不停的说:“二嫂,她可真漂亮。”锦棠亦是笑着,说:“是啊,她是真漂亮。”小家伙如今长大了些,能穿裤子了,葛牙妹替她衲了几条很漂亮的小裤子,巴掌大小,套在腿上就可以束开包裹,她生着两条锦棠一般肉匀匀的小腿儿,又细又长,总是不停的蹬来蹬去。锦棠握上小家伙暖暖的脚丫子,感觉着她一下下的踹蹬,格外的好玩。曾经她一颗心都在酒坊上,如今却有很久都不曾过问过自己的酒坊了,她的满颗心都在小阿荷身上。锦棠最最后悔的一点,是她怎么会舍弃这孩子,跑出去找陈淮安。她回到京城,看到孩子,才觉得自己当时是做错了,大错特错。后怕,每每想起自己曾舍弃了孩子就后悔,又悔又怕。悔自己当时不该跑出去救陈淮安,怕自己摔下去的时候已经死了,或者阿荷已经没娘了,自己只是一抹鬼魂而已。是因为这个,锦棠愈发的离不开阿荷了,也不准别人抱孩子,自己一人圈着个孩子,护犊子的牛一般,只逗阿荷一人说话,只与阿荷一个人玩儿。六月暑热,锦棠的奶又少,葛牙妹亲自从黑龙潭钓了一盆三寸长的小鲫鱼来,一只只仔仔细细的剥了鳞,洗的干干净净摆在厨房前的案板上,与身边的齐如意念叨着:“锦棠怕不是撞了邪了,鬼上身了吧,我瞧她木呆呆的,如意,你可知道这京城里有没有好点的阴阳,咱们找个人来,替她攘一攘?”如意自己作的水磨豆腐,黄豆点着卤水,压的瓷实,一股豆香。这种老豆腐炖烫最合适了,炖上三个时辰,豆腐全成了蜂窝,甭提多鲜美。她切了块豆腐吃着,踮脚看了眼正房窗子里坐着,正在给孩子喂奶的锦棠,道:“她就是最近话少了些,不爱与咱们嘻嘻哈哈了,我也没觉得什么啊。”芷堂扛着根棍子进来,一脸的不爽:“她病了。”“好好儿的,不疼不热不痒能有什么病?我觉得是撞鬼了。”葛牙妹道。芷堂吸了吸鼻子,道:“就是病了。”葛牙妹于是又站起来问锦棠:“棠,你自己觉得呢,你病了吗?”锦棠正在玩闺女的两只胳膊,小家伙眼睛生的比她大,眉毛似乎比她的粗些,咧唇而笑,两排红红的牙胎。“瞎说,我好好儿的,能有什么病。”葛牙妹道:“瞧瞧,她没病呢,好好儿的,哪来的病。定是撞鬼了,你们等着,我亲自出去给咱们寻个阴阳来。”葛牙妹找了两个道士来,摆了一场大阵,一会儿五谷一会儿无根水的,洒了锦棠的满头,她似乎也不恼怒,等葛牙妹折腾完了,遂将门一关,将自己和小阿荷两个就关里面了。这下倒好,原本她还开门的,如今连门都关了。葛牙妹于是问如意:“难道是这个道士术法不行,没把鬼弄走,反而给养大了不成?”齐如意吃着一枚格外大的桃子,道:“我觉得也是呢,大娘,您没发现吗,咱们二少奶奶的眼神似乎比原来更呆了。”窗子开着,葛牙妹远远望着,确实。锦棠原本两只眸子,水潞潞的,笑起来亮晶晶的,如今除了看阿荷的时候眼中会有神彩,无论看什么,都是空洞洞的。甚至于,方才的黄豆猪蹄汤里头葛牙妹忘了放盐,等她想起来的时候,锦棠已经连着喝了三碗了,她这竟是连咸甜都不分了这是。小芷堂和小宣堂两个也不知哪里捡来的粮食,绿豆红豆小米,麦子和稻米,一人手中一只碗,背上插三道小旗,正在学道士作法,于院子里踩着步儿,嘴里念念叨叨,把个才在学走路的小康康放在中间,假作锦棠,正在给他施法。宣堂聪明,学的有模有样,芷堂笨些,嘴里咕噜噜的念着,又说:“大姐姐明明就是病了。”而恰在这时,一个年约十四五岁,高高瘦瘦的少年背着褡裢,敲了敲门,问道:“请问,这可是罗锦棠的家?”葛牙妹转头一看,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两下眼睛,才发现真是念堂,几步奔过去,仰望着高高瘦瘦的儿子:“我的儿,你可算上京城来了,怎的出发前也不给娘说一声?”念堂风尘朴朴,一件青色直裰,袍摆破着,头上的方巾也叫火给烧焦了一半,他道:“听说姐姐有孩子了?”葛牙妹道:“是呢,她有孩子了,叫阿荷,是个丫头,生的可漂亮呢。”正好儿,锦棠似乎总是心不在焉,跟丢了魂似的,葛牙妹想着,大约她心心念念的念堂来了,能叫锦棠欢喜欢喜,或者她的魂就回来了呢?她再转过身来,欲要拉念堂一把,却发现这孩子又不知去哪里了。生了太多孩子的人,心分成了几瓣儿,要操心这个,又要操心那个,葛牙妹以为是自己语气不好,惹到了念堂,让他又生了自己的气,不辞而别了,赶忙又追了出去,却见他就站在院门上的一株松树前,正在翻着自己的褡裢。“我这个样子,不好给孩子作舅舅的。”念堂解释着,于褡裢里挑了许久,翻出一件没有补丁的,干干净净的青直裰换上了,又翻了梳子出来递给葛牙妹:“娘,再替我梳梳头吧。做了舅舅,就得有舅舅的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