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筠穿着一件贴绒的厚帽衫,一路脑子空白地被扯过来,看着这片许久未见的风景,不知该以哪种心情面对。
人是惯性的动物,他不擅长让感情太过外露,时间久了之后感官就像被磨钝了,什么情绪都是缓的、平的,像被薄膜裹着的,心里倒数十秒就能压下的,就像眼下,他以为他会心潮起伏,却也只是看着起伏的海面恍惚出神。
时间仿佛跟五岁那年的生日重合了,他看见小小的他在海滩上疯跑,在防浪堤上爬上爬下,回头时已看不见牵他来的温柔女人。
许多人在忆起某些往事的时候,会在脑中以第三视角重现当时的场景,看见自己做出种种事,像在看一部戏,这是因为人本身已经从当时的心境里走了出来。凌子筠不知道这些,他只觉得这幅画面看起来好静好远,不像自己的故事。
齐谨逸转头想说些什么,却看见凌子筠紧抿的唇角,便自觉地隐身,让小孩理心情。
没人打扰,凌子筠不知看了多久的海面。直至雨势渐渐转小,他转头去看蹲在沙滩上堆沙堡的齐谨逸,语气平淡:“玩浪漫?”
齐谨逸头也没抬,专注修整着他的沙雕作品,“跟你有什么好玩的。”
凌子筠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没冷言讽刺回来,蹲下去看他在那个沙堡上拍拍打打,稍一用力过猛就拍出几道裂痕,又拿湿砂去补。
成年人在做着小朋友才会做的举动,小朋友在想成年人都难以负担的心事,仿佛身份对调。凌子筠想到这一层,把自己逗笑,浅浅勾了勾嘴角,突然抬手指着那片海面,说道:“我的亲生母亲在这里。”
齐谨逸没抬头,动作却顿了一顿,又接着把多出来的沙子抹平,听凌子筠继续道:“我不喜欢人多的场合,她还在世的时候,就会跟凌景祥一起——有时是她自己,把这里包下,带我来过生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些话说给齐谨逸这个外人听,但此情此景,的确是翻出一些往事的好时机,话像是说给他听的,又像是说给这片海听的。
“她是个爱情至上的人,满心浪漫,可惜凌景祥不爱她,她的情人也骗了她,所以她跳了海,在我五岁生日那天。小的时候不懂,大了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为什么,我没觉得她很可怜,只是觉得她很自私,又很脆弱,是不是很冷血?”带着湿气的海风扑面,凌子筠的语气很平静,到最后带上了几分自嘲,却唯独没有伤感。
他与身生父母之间一向聚少离多,连温情的时刻都寥寥无几,亲缘感实在淡薄,要让他做出伤心欲绝的姿态,有点强人所难。
豪门中爱恨情仇的故事太多太密集,疯子并不鲜见,齐谨逸见怪不怪,拍干净手上的沙子,拉凌子筠站起身,把他的肩膀扳向大海,问:“你觉得风吹过海面,给你什么感受?”
凌子筠微微眯起眼,顿了顿,才道:“——很平静?”
“我觉得很伤感,海面太阔,留不住风。”齐谨逸耸耸肩,“你看,感受是没有正确答案的,你心里是什么感受,那就该是什么感受。”
他不过是自嘲地一问,没期待齐谨逸会如此一本正经地给出答复,凌子筠怔了片刻,低低呛了他一声:“……又讲大道理。”
虽然这么说,他却发现自己竟意外地被安抚到了,连声音也不自觉放轻很多,“她在世的时候一直都不开心,我一点也没发现。”
细雨渐熄,他听见齐谨逸口吻温和却认真地说:“又不是你的错。”
齐谨逸总能把普通的话语说得温温柔柔,哄得人脑热心暖,又总能把话说得坚定,不管内容客观看来对错与否,好像只要是从他口中说出的,就一定是真理事实一样,不得不说,很能给人以安心感。
他将凌子筠被海风吹乱的头发理好,知道他其实不需要安慰,语气却依旧轻缓,“人需要对自己的情绪负责,她做不到,是她的问题。”
凌子筠看他半天,突然轻轻笑了一声,“三观不正……”
他还以为面对这种情况,哪怕是出于职业习惯,齐谨逸都该说出或者做出一些刻意暖心的话和动作,没想到却是这样的一句话,效果还意外的不错。
齐谨逸没再说话,凌子筠看着映着月光的海面,微微走神。其实刚才他想说,风吹过海面给他的感觉就像齐谨逸,总能轻易地抚平他起伏的情绪,又再掀起一些别的,像风卷海浪,海面或起或伏,都由不得自己。
见小孩望着海面失神,齐谨逸伸手过来把他的帽衫系紧,抓着他领口的手像抚上了他的呼吸,话里几分随意几分认真,“下次别再浪费生日愿望了。”
哪有小孩会在过生日的时候跑到这种伤心地来。
“怎样不算浪费?”凌子筠看着齐谨逸搭在自己身上骨节分明的手,意有所指道:“香槟跑车庄园表,限量版的那种?”
到了这种时候还能时刻记挂着自己吃软饭的形象,齐谨逸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以示不满,又玩心大起地低头凑近他耳边,“要我陪你一晚就不错啊。”
被他吓惯,凌子筠冷静地挑了挑眉,不为所动地推开他的头,“那你报个价,看明年这个时候我存不存的到了。”
三言两语约下又一年,伤心地中没有伤心人,两个身量高挑的冷血动物在温柔的声声海浪中说说笑笑,分食一个芒果蛋糕,堆了一半的沙堡被月光照着,似有磷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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