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王沉默,过了片刻,他略带迟疑跟王妃道:“要不再过一段时日?”“不成,要不我进宫一趟?”她去跟太子说。“他父皇才过去几天,”德王摸头苦笑,“我不想逼他太紧了。”“如此才能让都城最快平静下来,天下亦然。”“唉,是了。”德王累得厉害,他躺在了王妃的大腿上,疲倦道:“都说是我亲手宰了他,事实跟这也相差无几。”“嗯,还是很伤心吗?”德王许久未说话,过了很久,他睁开眼,抓过王妃的手放到胸前按着心口,缓缓道:“奇怪了,就是他死的时候伤心了一会儿,现在……居然不记得了。”“是了。”宋小五低头,用唇轻轻地触摸着他的额头。如此才是正常的,皇帝不在乎他这个王叔,没有感情的存在,死去的人之于活人就没了意义。“恭儿很可怜。”德王又道。“可怜,也不可怜。”德王看向她。“他要是像他父皇那样去做人,那就是可怜的,如果不是的话,那他能得到的就多了。”宋小五沉吟了一下,道:“他很优秀,很冷静,虽说有点过于冷静,不过他身为一个君王,承受与承担的,必定非凡人所及,逼逼他不要紧,他早晚要习惯。”德王的眼睛一下子就暗了下来。“那太残酷了。”他喃喃道。“是啊。”是残酷,宋小五承认,低头看着她所爱的男人。高处不胜寒,寒在位置太高,更寒在到了那个位置,注定身边就没有什么能倾诉的人。人非草木,是人就有情感上的缺口,一般人堵不住,满足不了就会崩溃。尤其周家人,按她这些年所见,周姓人无论男女,他们都是一群情绪极为冲动不受控制的人,天生较一般人要强烈的感情让他们无论爱恨,誓要把自己掏干净了才算止……他们是如此耀眼,同样他们也很容易为自己的需求付出死亡消失的代价。前世的皇帝在他的王叔死去后想必后悔痛哭过吧?要不何来后面的追封?皇帝与她的丈夫,皆不是适合当一国之君的人。太子冷静,如果他看穿了父辈悲剧的真相,以史明鉴,宋小五倒认为他有一半的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君主。“多帮帮他吧?”德王看向他的王妃。“好。”宋小五点头。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不管是为他们自己,还是皇后为国家,她都会尽力。第二日德王去跟太子说了抓紧时间下令开市的事情,太子点头,但道:“叔爷爷,下令之前,我想跟叔奶奶聊一聊。”德王沉默,太子见状,道:“叔奶奶不方便进宫,我去府上也一样。”“那不用了,我回去与她说。”德王琢磨了一下,与太子明言道:“你叔奶奶无心政事,等这事一过,朝野一太平,她就会与我回晏城养老去。她对政事的兴趣远没有对田土的兴趣来得大,对她来说,土野间多产几斤粮,惠及千秋百世,是她死后还有人在受益的事情,管人罢,人是活物,她也与许多人亦格格不入,无法共存,她就是投入相同的心思,所得会远远不如她在农事上所得之,就似在晏城她也不管晏城的事,术业有专攻,她只做她最擅长、对她最有益的选择,这么些年来这一点任何人皆无法改变,哪怕是我也一样。”遂以不用担心她会参与政事,她心中毫无所惧,但却比谁都会审时度势、自我约束。“我知。”太子看着叔公那张疲倦不堪,但掩不住英气逼人的脸,心下悲切之余,又有几许轻松。他皆懂得。“我只是想与叔奶奶说说话。”他道。“也罢,我让她悄悄来一趟。”“是。”看着对他依旧恭敬的太子,德王心中心疼又不舍。这个孩子太乖太孝顺了,如此什么事都只会往自己肩上扛,也不知以后有谁会来心疼他,替他分担。这一夜快要宫禁前,西门迎来了一队人马,一路悄无声息往太子所在的太和殿行去。宋小五走到太和殿前,迎上来了快步下阶迎她的太子。“恭,见过叔公,叔祖奶奶!”“见过父王,母妃。”先是太子见礼,一直在宫中陪同太子的周恭接紧着向父母亲请安。“起。”宋小五迟疑了一下,没去扶见礼的太子,说了声就抬步往太和殿走。“来。”相比王妃的不客气,德王则单手有力地托起了弯着腰的太子,随后抓住太子的手臂,让太子与他同行,跟上了王妃。一跟上他就道:“王妃,想来恭儿等我们许久了。”王妃只好侧头:“有劳太子。”“恭儿天天念着你。”宋小五瞥了一辈子都没学会好好说话的小鬼一眼。德王不自知,见王妃不说好话,便转头自己与太子说:“你有心了,你叔奶奶在家里还说要来早点,让你忙完了好早些歇息。”太子轻轻颔首,眼睛对上了视线从叔公身上转到他这边的叔奶奶。话都说了,宋小五只好道:“打扰了。”还是有礼、生疏,叔奶奶对他十年如一日,冷静客套从不亲近,对他一如陌生人。因此,太子从始至终都相信她的不所图,而他母后对她的那些爱憎,太子也很了解——当给过你希望的人最后还是离开了你,当你明白你在他的生命当中无足轻重后,你对他所能拥有的最强烈的感情就是恨了,恨会让人感觉他还存在于他们的生命当中。就像他也曾失望过他不是叔爷爷家的孩子一样。“不曾。”太子又施了一礼。这厢,周承只见他母妃扭过头,抬足往前走,步履不停,而他父王一手捉着太子,忙不迭上前跟上。周承在后心中哂笑不已,算来,母亲对他,是再温柔耐心不过了。如此,太子让位这一事,他定要出头出面出力不可了。他不想他留在燕都,与父母分隔两地……至于晏地,就给妹妹了,在她成年之前,可接来燕都与父母住在一起接受母亲的教导。周承心中划算着,等到进了太和殿,太子一说出他的打算,他就与太子跪在了一起,抢过太子的话道:“儿子也有此意。”不止是太子想让位,他也想接位。宋小五看着一刹那间就跪在她面前两个人,转头对上了自家王爷看向她的眼神……“你脑袋进水了?”德王一看过王妃,转首就朝太子劈头骂去,“立马儿起来,见人就跪,你的老师他们就是这样教你当储君的?那个董太傅,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为人师表者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奸滑的!”德王惊了,连太子的启蒙恩师一并骂了进去。董太傅为了帮他们都装病不见人了,世子见状,瞄了他父王一眼,没想到被德王逮到,对着世子也是一顿劈头盖脸:“我们教你治世,是让你治理晏地的,不是为的助长你的气焰来的!你身为长者,不知道对小辈珍之护之,还跟着一起胡闹,还有脸看我?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说着,德王巴掌就往世子头上扇去。扇了一巴掌,第二掌被王妃喊住了:“王爷。”王爷回头。“够了,”宋小五朝他摇摇头,朝太子和世子道:“都起来,坐好了。”她神色冷酷,冰冷的话语当中透着让人不敢反抗的力道,太子和世子对视了一眼,随后同手同脚起来,规规矩矩坐在了内侍抬来的椅子上。内侍按王妃的指示把椅子搬到了她和王爷对面不足一臂之遥的位置,太子和世子坐下后,双方膝盖不到一指的距离。太子坐在德王的对面,世子坐在他的母亲对面,他一坐下后,就见他母亲的声音异常清晰地响起:“世子,你想当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