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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父子相对(第1页)

如今,魏荣光已经可以毫无异色地面对梁忠文,心里的憎恶越是噬咬,脸上偏偏越是不动声色,有生以来,他最擅长的一件事无非是把自己深深地藏住。

门开了,办公桌后的梁忠文攒了厚厚的抬头纹,望着桌前立定的魏荣光,满意地说,“我仔细看了一下你说应该否决的那家公司的提案,你说得没错,他们的提案确实有一些细节上的弊端,这一点只有你看出来了,小魏,你真是细心啊。”

魏荣光谦逊一笑,“董事长过奖。”

梁忠文说的那份提案来自于卢凯就职的公司,其实这才是魏荣光私下力劝梁忠文否决提案的最主要原因。

总部迁到本市后,魏荣光被发现身份的可能性无疑大大增加,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了整整二十四年,根本无法保证自己走在大街上是否就会碰到旧相识,被问起近况,被扯出旧事。如果有一天,梁忠文从谁的嘴里听说他是当年恒遇汽修厂的年轻老板,是魏念萍的儿子,他走到今天所搭好的每块积木都将毁于一旦。

当他在新总部成立仪式上捕捉到卢凯的身影,并听闻卢凯是来自于一家潜在的合作公司时,他就立刻处在了极端的戒备中。

他知道卢凯也在仪式中看见了他,但万幸的是,并没有上来攀谈。又过了一段时间,那份合作提案被呈给了徽野,魏荣光毫不费力地拿到手“研究”了一个晚上,次日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向梁忠文列出了提案的诸多弊病,即使把白的说成黑的,也说得不落窠臼。

他知道梁忠文对他的建议向来重视,今天看来果真如此。这几年来,他的忠心耿耿大家都耳闻目睹,没有人会猜到他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把卢凯驱逐出附近,就像驱逐那名曾与他同住在旧城区、而前阵子在徽野粉刷墙壁的油漆工人——那天,魏荣光正好从墙下经过,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粉刷的进度,目光却与梯子上的工人撞个正着。

这位年过半百一身油污的长辈竟然认出了他,眼看着一声“小荣”就要脱口而出,魏荣光抢先开口,“师傅,您当心脚下,我来给您扶着梯子。”

魏荣光给了这个师傅一笔钱,并暗示了自己的苦衷,但师傅显然没怎么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只用一种怀疑他忘本的眼神盯着他,然后欲拒还迎地收下了钱,很识相地再也没有在徽野出现过。

魏荣光自己也明白,如果运气不好,往后这样的不期而遇只怕是越来越多,他不可能全部避过,只能更加谨言慎行,见机行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是个沿海城市,国内最重要的港口之一,人口来来去去,行色匆匆,若是有心回避,碰上熟人的机率其实并不大,魏荣光当初只不过是个不名一钱的小人物,贫贱如草屑,可以轻易地隐没在俗世泥尘中,又有谁会至今对他念念不忘?

包括那件旧案,也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人们的记忆力总是以自我为中心,日夜更迭太快了,多年前他人遭受的不幸,再轰动也与己无关,何需耗费过多的脑容量去记住?

魏荣光甚至不敢肯定,梁忠文是不是还记得那个案子。

业内知名汽车制造有限公司的董事长,现在就坐在这间采光良好的办公室里,衣冠楚楚,脖子上还挂着至善的佛珠,一派虔信模样,就好像他从不曾以一张妖魔的面孔斩除过他的绊脚石,不曾让爱着他的女人背上本该属于他的沉重罪责,更不曾毁掉一个孩子对亲生父亲的全部热望,任凭那孩子在世上尝尽折辱,贱得就像没资格活下来的虫豸。

可是魏荣光偏偏活下来了,一只没能及时捻死的虫,会找准空隙吸食人血。

办公室窗台上一溜郁郁苍苍的盆景正在焕发着生命力,可它们的主人却已两鬓斑白,戴着老花镜的梁忠文用笔尖点了点桌上的一份文件,“小魏,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董事长请说。”魏荣光微一侧耳。

“夙达集团你知道吧?”梁忠文呷了一口杯里的龙井。

魏荣光闻言心神一颤,脸上却没露出什么,“这么有名气的公司,我想没有人会不知道。”

“说实话,我很希望徽野能和夙达集团有合作,他们在航运方面的关系网是我们难以估量的宝贵,如果这个设想成为现实的话,徽野将会在海外市场大有可为,不过夙达的老总邱灿华眼高于顶,不一定看得上我们初来乍到的新公司,而且我听说她是个非常专制的人,和她一起做生意我们不见得能捞到什么好,这算是个比较两难的决定,小魏,你有什么想法?”梁忠文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其实魏荣光说到底只是个生产部主管,负责制造和研发,有关公司决策的大问题不该落到他的头上,然而不知为什么,梁忠文就是对他有一种特殊的器重。

从魏荣光刚来徽野的时候起,梁忠文的目光就莫名被他吸引,这小伙子性格深沉,宠辱不惊,在人群里并不张扬,却也不会被埋没,他对汽车的了解和直觉可以说是超出了他的年龄,至于安装操作方面,他的技术毫不夸张地惊艳了整个徽野最优秀的技工团队。

但他从不自满,学习时永远是最虚心的一个,干活也永远出现在最切中要害的地方,你挑不出他的一点错误,旁人甚至连嫉妒之情都无从发酵,因为他始终是那么不卑不亢,完全没有树大招风之态,梁忠文观察了他很久,愈发觉得他是个可塑之才。

于是大手一挥,逐渐将他提拔到今天的位置。

魏荣光没有让梁忠文失望,他从未恃宠而骄,仍是那样勤恳做事,徽野生产部在他的带领之下焕然一新。

久而久之,梁忠文开始乐意把他叫到办公室来聊些管理心得,由于梁忠文自己不懂电脑手机、不会打字,也常常让他代回和润色一些电子邮件,有时,甚至还会与他分享许多关于公司前景的话题。令人惊叹的是,这个未满三十岁的年轻人竟然句句都说到点子上,独辟蹊径,眼界高远。

梁忠文暗自激赏,果真是没有看错他。不知为何,魏荣光身上散发着某种似曾相识的气味,使得梁忠文不由自主地悉心栽培他,尽管这份偏爱引来了继子袁劲的不赞同。

袁劲是这家公司的继承人,他的治业之道在于任人唯亲,只有这样才能巩固自己的势力,试想,如果大家各成一派平分秋色,公司岂不是要被瓜分了?所以,当继父对魏荣光产生了极大的倚重甚至依赖时,袁劲是暗暗报以嗤然的。

不过他向来自傲,倒也没有对这个小主管太过忌惮,反正梁忠文也是快退休的人了,到了那天,袁劲完全可以将人事重新洗牌。

魏荣光在袁劲眼中无非是个混饭吃的,虽有几分令人眼红的才华,但也构不成什么威胁。尽管已经升至管理一层,魏荣光除了认真工作、拍梁忠文马屁以外,好像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企图,对权力更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袁劲曾恶意地揣测过,他对女人估计也不感兴趣。

魏荣光坐上现在的位置,能瞧得上他的异性应该不在少数,可他身边就连一个女性密友都见不到,他一向独来独往,朋友圈子似乎仅限于公司,更没听说过他有什么走往的亲友,其实这一点隐约让袁劲感到不对劲,不过并没有往深了想。

严格说起来,若是梁忠文和袁劲有心调查,未必不能查出魏荣光的身世。

然而,魏荣光实在太小心、太无争,哪会有人去疑心他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魏荣光被仇恨的力道推着不断往前,其实内心深处却时常渴望着复仇失败,就像他买回自己住了二十四年的那个小院,明知道这样做太过轻率,如果有什么人顺藤摸瓜找到他购进的这处房产,就会对他的购买意图感到困惑,然后在旧城区打听出他的过往。魏荣光不是没想过这些,但他向来是有几分感情用事的人,不想看着那院子在别人手上停留多一天。

那是他的家,那里有他爱着的人留下的影迹,绕梁不绝,他就是要回到那里,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自己和曾经的那个魏荣光相差还没有那么遥远。

此时,魏荣光站在仇人也就是生父的面前。回到家乡两个多月了,梁忠文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感伤和畏怯,就好像从未在这里干过昧良心的事,他照常办公,高枕无忧,无人会把那件旧案重新翻出来,给他带来牢狱之灾。

魏荣光唯一注意到的是,有一次自己陪着梁忠文去见一个零件商,途中要经过恒遇汽修厂所在的那条街,梁忠文却命令司机掉头,哪怕绕远路也不愿从那里开过去。

魏荣光不会告诉他,其实自己早就去那里看过,当年的恒遇汽修厂如今变成了一间摇滚爱好者的练团室,除了照样穷酸之外,昔日的影子半分也寻不到,梁忠文大可不必如此忌讳,更不必在亲生儿子面前高调展示自己的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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