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刚捧出一轮圆月,周围白濛濛地起了一圈光晕,映得庭院如积水空?33??。西窗下草虫声刚上,喓喓鸣成一片,偶有蚱蜢趯趯摇动草木的声响。萧合只觉得心乱,言原的误会已经让她心力交瘁,而软玉说的话却如鲠在喉,不很疼,却总折磨着她。
王怀恩今日的确是想将所有的事情在七巧这里来个了断,若不是软玉坚持,杨柳那里怕是都查不到。而王怀恩在宫中浸淫多年,一言一行莫不是皇上的意思,他若不是看准皇上想要包庇杨柳身后的主子,怕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说,言多必失的理儿,他该是比谁都懂。那么说,皇上猜到会是谁害自己?也是,一个杨柳,一个七巧,若是背后没有人撑腰,就算给她们天大的胆,她们也不敢谋害主子。十多年来,皇上和庄妃朝夕相处,如何会连她的脾性都琢磨不透,皇上这样做,也是念着这十多年的恩情罢。可是,就算想到这里,萧合却仍然觉得那根刺没有被拔出来。王怀恩依附万家,萧合倒是知道,既然这样,就算他知道皇上对庄妃的情分尚在,也会帮着元妃除掉庄妃才是。难不成他早对万家起了戒心?一直想了这么些时候,萧合只觉得头痛,万家和王怀恩联手将皇上送上帝位,只从皇上登基以来万家的封赏就可看出皇上的信任。太难了。
“传晚膳吧。”萧合吩咐。
七巧早已吩咐小厨房备下了晚膳,只是自软玉从殿里出来,萧合便一直不要人去殿里叨扰,这下听到主子吩咐,便连忙嘱咐人送进去,自己又站在一旁布菜,萧合只用了一些珍珠翡翠汤圆和莲叶羹,便觉得没有胃口,突然见桌上一旁七巧点心做的格外精致,便指着那盘点心笑道:“七巧,这是你的点心。”
七巧先是不明白,而后顺着萧合所指望去,也笑道:“既是奴婢的点心,美人就赏脸再吃一些吧。”她看着萧合的猫咪一样的胃口,也担心。
萧合摇头,“吃不下了。”又指着几样吃食,道:“这一样桂花糖蒸栗粉糕你给软玉送去,她喜欢吃甜腻的。这几样七巧点心,水晶冬瓜饺你拿去吃。还有这样小黄瓜,你拿给镜昭。”又道:“软玉倒是没什么,你告诉镜昭,不必过来谢恩了。”又道:“今日的事情倒是难为你,不过经了这事,我自会好好待你,镜昭和软玉该有的,你都有。”
本来萧合以为七巧性子软些,还一直担心今日在皇上跟前会出什么纰漏,没有想到她竟是应对自如,有些话说得竟比自己教她的还要周全,又有一个离不开银子的弟弟,自此待她的心便与软玉和镜昭一般了。
彩妍倒是担心了一整日,夜里天凉快,她坐在二门岩上正出神,便见后面一个人影想要唬她,她装作不做声,待那人走近了,才转过头去做了一个鬼脸,倒是把那人唬住了,只听七巧道:“我以为我的脚步声已经够轻了。”又将七巧点心在她面前晃了晃,道:“知道你嘴馋。”
彩妍拿起一块点心便放到嘴里,一边捂嘴嚼着,一边指着七巧的影儿,道:“你就是化成灰了我也认得,更不必说还有个行迹可循呢。”
七巧笑道:“我若是化成灰,谁拿点心给你吃呢。”
“我呸,难不成我彩妍就图你这一盘点心么?”
七巧拉着她道:“好妹妹,往日里你一张嘴厉害成什么样,今个我才知道你是最不愿意我化成灰的。只不过我不是早些就告诉你,今儿个里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进去么?”
彩妍掌不住笑了,道:“哟,你可别多心,我只是为主子说句话,可没想着是为你,我巴不得你化成灰呢,你化成灰了,说不定美人就让我替了你进房伺候呢。主子也好赏我一盘点心让我祭祭你。”说着,便将咬过一口的点心扔到地上。
七巧忙去捡起,道:“何苦糟蹋东西呢。”七巧知道彩妍是在怨她没有早些给她打个招呼,害她白白受惊一场,又道:”千不好,万不好,都是我的不好。你消消气,最后一回了。“
“你有什么不好?我又有什么可气的?腿长在我自己身上,难不成是你强拉着我进殿去的么?是我傻,你连自个的命都不要了,我还留什么呢?”
原来她是在怨自己卷入这里头,心里头一阵愧疚,一阵感动,良久,才道:“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家里一屁股的债,身边的人都被我借怕了,难不成我要看着自己亲弟弟死了么?”说着,便抹眼泪。
彩妍见她这样,也叹了口气,道:“她们的事情,你别插手才是,后宫里团团乱呢,岂是咱们这样的人可以涉足的,我虽说想在这宫里能如皇后宫里的李稠姑姑一样得到一份体面,却也再不肯蹚这趟浑水的。”又巴巴握起七巧的手,道:“咱们不靠旁的,就只凭自己的一份气力,总有出头的一日的。”
见七巧颔首,彩妍低声道:“柳美人你知道吧,今个就是她教唆我进去的。若不是实在担心你,我才不会被她利用呢。不过我在墙根底下也听了一会子,柳美人的话倒是也不错,想必是恨孟昭容吧。”
七巧知道彩妍冰雪聪明,心里头明镜似的,嘱咐她今日的话不要说给旁人听,又进殿把彩妍的话给萧合原封不动说了,屋里软玉正在给萧合脸上上药,萧合听了,因着早就猜测到了,只是一笑,也没有多说。软玉倒是气不过。
金陵城中,一辆轩辕马车行过繁华街市,在街南一处府邸前停了下来。只见那府邸门前蹲着两个大石狮子,雕甍飞檐处处精工,门前站列着数十个人,甚是气派宏伟,门上有一泥金大匾,匾上书着“万府”。
门前的小厮们早得了万亭林命令,说今日有贵客要来,要好生担待着,他们打起十分精神等了一日了。可别说贵客,就是往日府里进进出出的人又有哪个不是人尖儿,而如今主子特意交代的贵客,他们更是不敢怠慢。如今已是傍晚时分,小厮们看见门前有马车驻跸,一个约么四五十岁的人由小厮扶着出轿子,只见那人倒是清癯,穿件月白羽缎对襟褂子,脚蹬一双黑冲呢千层底布鞋,虽说朴素,倒是利落,看着更是有风骨的,他们也是见过场面的人,知道这位必是万大人交代的贵客了。
果然那人走上前来,由跟着的小厮道:“麻烦你们进去通告一声,说苏大人前来造访。”一个小厮应着:“大人交代过了,已经有人进去通报了,您跟着我来吧。”苏白云便跟着那小厮走过东西穿堂,在厅房处碰上了前来迎接的万亭林。
“我一日都盼着你来呢。”万亭林赶紧上前说道,“你喜欢的女儿红我都备下了。今天晚上定要不醉不归。”两人说笑着一同走进了上房。
“吩咐下去,开宴。”万亭林话音未落,就见下人丫鬟们端着各色细巧吃食上来。
苏白云入座后方道:“今日到万府,且不说处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就是这下人也是如此听话伶俐,万大人果然调教的好,苏某见识了。”
万亭林见他进来时并无四处观望,却看得这样通透,笑道:“大人体察入微。”说着,又亲自给苏白云斟酒,苏白云忙道“生受”,万亭林却不甚在意,吩咐下去:“你们不必在这里伺候着了。”
待到几杯酒下肚,万亭林才道:“我那日当着皇上的面按着大人您教我的,一字不差的告诉了皇上,昨日皇上在朝堂上果然龙颜大怒。”又道:“好一个苏兄。”
苏白云举酒相属,道:“是皇上信大人,信万家。”话锋一转,道:“但万兄未必操之过急了些。大人若是肯等找到那两个孩子的下落,解决了他们再上奏,事情便更顺利了。如今我只是怕他们找到那两个孩子的下落,事情就棘手了。”
万亭林摆手,道:“找了那么多日了,竟还是没个下落。”又道:“真是不曾想到,咱们在北海的人还没来得及动手,便有人先行一步了。早知如此,就不该听大人的要等到北海再下手,否则吕海汝的事便是板上钉钉。省得疑心来疑心去的。”
苏白云把玩着夜光杯,道:“押送两人时走的并不是官道,从金陵到北海多是荒凉之地,两人被劫的官文还未到金陵,大人是如何知道的?难不成要皇上疑心大人结交外官吗?”
“我倒是忘了孙度地这层关系了。”万亭林一笑,遮过脸上的尴尬,道:“也多亏大人想起孙度地在北海,当初他一战成名,他和父亲的关系满朝皆知,想来皇上也不会起疑。只不过,你说孙度地的人能顺利到金陵吗?北海到金陵相距千里,我总是觉得夜长梦多。”
“若是孙大人的人果真到了金陵,大人心里再觉得不踏实不迟。”
万亭林脸色已变。苏白云是当朝正一品太傅,位列三公,和太师周永莱,太保钱忌深交数年,而三人一直与青城党交好,近几年因为青城党式微,他才终于将早就看重的苏白云招揽到自己门下。以前的时候自己也常打探他的心思,他都婉言拒绝,这回却愿意投到自己门下,也着实出乎他意料,面上虽说客气,心里还是有些起疑。方才听他那样说,便以为是他另有所谋,虽说还是饮着酒,手都不自觉握住剑鞘。
苏白云十五岁便中了进士,饱读天下圣贤之书,又在这水深火热的官场中摸打滚爬三十余年,自然看出万亭林的不乐,一笑道:“大人以为我让你替吕海汝求情所为何事?”
万亭林虽是不解,依然道:“难道苏兄不仅是让皇上认为我们是在秉公执法,并无半点私心么?”
苏白云笑道:“吕海汝是明祖在时任命的大臣,辅佐了三代君主,在朝廷中的地位可以说是根深蒂固,皇上岂会为了两个重犯而要了他的命?最重要的是,大人也向皇上承认了,那孙度地曾是大将军的部下,也就是说,孙度地也极有可能是大人的人。”
万亭林只觉得酒在口中蠕动,却尝不出味道来,道:“除不掉吕海汝事小,若是让皇上起了疑心,怕是咱们都不好过。”
“大人尽管放心,我既是决定要投靠了大人,怎么会陷大人于不义。要想除掉吕海汝,就得让他触到皇上的软肋,咱们皇上最恨咱们做臣子的什么?”苏白云将夜光杯往桌上一掷,道:“欺君。若是不往皇上最痛心处下功夫,这次的事情对吕海汝来说也只是小痒小痛罢了。就算孙度地的人到了京城,皇上对咱们也不是全然信任,若是将咱们安排的人送往刑部审查,刑部尚书那里自然好说,可是皇上若是生疑,动起真格的,大人又对那人的忠诚有几分把握。四海之内莫不有求于大人,才会依附听命于大人,可是依我所见,他们所求莫甚于生。到那时,大人或许才该如芒在背。可是若是他们在半路遭遇不测,皇上会疑心谁?”
万亭林听了这席话,惊诧于苏白云心思细致紧密竟到如此地步,面面考虑得都比常人周全。更是觉得自己当初做得对,相信了此人,不然留这个人在青城党那边,将来必是自己的心头大患,大笑道:“原来大人让我替吕海汝求情,就是要给他一个自由身,这样他才有机会去让孙度地的人遭到不测。真正不想让孙大人的人来到京中的人是我们啊。”又道:“我即刻着手准备。”
苏白云回府的时候,天色已晚,金陵这样的佳丽地方这个时候也仍旧繁华,处处笙箫,湖上更是姘头结伴,游船如梭,醉生梦死的夜才刚开始吧。他撩开马车上的帘子,只见河岸两边灯火底下死骨仍是处处可见,天色已晚,官府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处置,旁边行人攒拥往来,只见一个孩子踩到一具尸首的胳膊,一脚踢开,咒骂着往前去了。天子脚下尚且如此,苏白云叹了叹,放下帘轿。怅然若失的感觉却良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