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抗儿生下后自是一番欢快的忙碌。我本意留到抗儿满月再回自贡,不想若颖却劝我早些回去,说是满月酒也不办了。我问她这是为何,毕竟是孩子幼小生命中之大事,我们这一班朋友不是都想来道贺吗?
若颖脸上现出一丝无奈,缓缓地说道:“孩子姥爷、姥姥心里那个疙瘩还是没解开。原本就不同意我和老高的事,现在没办喜酒就办满月,他们面子上是过不去的。”
“可抗儿毕竟是抗战烈士遗族,这样岂不太委屈他了?”
若颖苦笑道:“小孩子懂什么烈士遗族。我倒宁可他安生点儿,别像老高那样成天国家民族大义的。能平安一世最好。过了百天,我就带着孩子搬回市里,到时候再来看我们吧。”
别过若颖母子,我便回了自贡。其时,抗战已是过了第七个年头。欧陆和太平洋战场已是捷报频传,可国内的抗战,却仍是那没有钟点,没有盼头的黑暗。这一年,河南、湖南、广西都丢了,到得十二月初,消息传来,说是贵州的独山丢了。
那几天正好是幺妹的生日,虽不是整寿,可我想着她一个人闷着,楚娇和内森也是几月未见,就答应楚娇请两天假回自贡。到得礼拜日的早上,德诚送楚娇回重庆,谁知不到十点却又回了来。
我正诧异,见德诚着慌地进了书房,手里挥着一卷报纸:“先生,城里现在都传遍了,说是独山失守了。日本人怕是马上就要往重庆打过去,大路上全是重庆那边过来的车和人,根本走不动,都说要往成都撤退了。”
听了这消息,我只顾着长吁短叹,这真是不知怎么了,眼看着胜利便是有望了,难道我们这些四川人七年都熬过去了,却要遭受亡国之苦、流离之痛?
好在内森还是镇定,派了德诚去城里给他的美国朋友拍电报,问问详情。他刚欲出门,我忽地又想起还需给若颖也带个信,便又叫他折返,待我写好电报。这外面的刚消停,屋里又忙了起来,幺妹带着风儿地前驱后驰,安排着各处整理些细软,准备好行囊,随时启程跑反。
这一天便是如此在慌乱和心焦中度过。德诚带回来的消息更是于事无补,往成都去的公路上仍是车马长龙,周围站着无奈的妇孺老幼,望着眼前无尽的长路。如此看来即使撤离,恐怕还未走到内江便会被追兵赶上。
草草用过晚饭,我回了房,却担心着这怕又是个不眠之夜。德诚前前后后地问着内外安排,我只嗯啊着,心不在焉地作答。此时家里这些琐事,多几斤米面,少两只几凳,又复何如?
我真正放心不下的,却是盐井。李家近百年的心血,便如此归了鬼子,想来一是不能甘心,二是这大后方最大的盐矿若是也没了,之后的日子又怎么过呢?
可担心再多,主意却是没有一个万全的。幺妹和楚娇是两个弱女子,内森身体又残了,若不撤离,也不敢再想下去。正左右为难之时,门外传过咚咚的声音,却是内森拄着拐,慢慢地挪了进来。
此时天池寺的方丈已为内森医治了几近一年,他体力是大有恢复,平日里拄着拐,行走倒也灵便,只是起来坐下,仍是需人帮助。
德诚扶他坐下,帮着他把腰部和膝关节上支架的机关松开,便退了出去。
“舅舅,我有个主意。”他平静地说道。
此时我正是心乱,也未及细想,便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想留下来,不行在天池寺后面的山里躲一阵子,你们先走吧。”
“那怎么行?一家人总是要在一起的。楚娇也不会答应的。”
内森微微一笑,用手揪起一缕亚麻色的头发:“我这洋鬼子跟着你们,目标太大了。给小日本看见,大家都危险?”
内森接着拍了拍自己的腿,言道:“我这腿还是没用,要真是碰上什么情况,跑也跑不动,会拖累你们的。”
说这话时,内森脸上仍是一片平静。我们相互默然凝视良久,他淡蓝的眸子在油灯下闪着柔和的光彩,似是在告诉我他意已决。
我搔着头,不知该如何劝他,嘴里只是喃喃地念叨着“不行”。
“舅舅,你别再坚持了。我倒真是想见见这帮小鬼子。他们把我废了,我怎么着也要废他们一个两个的。不说别的,我用过枪。你给我弄一只,带在身边,见着鬼子来了,我就他妈的给他们来一枪。”
他顿了顿,眼睛睁大,凝视者桌上的洋油灯,伸直了食指和中指,顶在了腹部:“要是不行,就朝着这儿来一枪,反正我也觉不着疼。”
他的声音平和而有力,但却让我觉着一阵寒意陡地扎进了心里。
我劝他道:“内森,你现在和楚娇是夫妻了,总不能不顾她,自己逞强?”
“楚娇那里,我想办法,”内森顿了顿,声音放低道,“我是她丈夫,不能保护她也罢了,总不能反过来让她护着我。我爱她,就得让她安全,要能为她做点什么。”
内森这话,似是化作一股热流包裹了我。我站起身,觉着那热流涌动,难以平复,前后快步地走上一圈,然后重重地一拍桌子,“内森,你要真想留下,那咱们一起留下,也算是男人的本份。”
内森听着我这话,也是一愣,似是也被我这突发的异想惊住了。
我缓缓地说道:“其实我心里也有放不下的,就是家里的盐井,真是舍不得。这井我也不想留给日本人,绝对不能让他们占了。要是他们来了,咱们就拿石头把井给堵了,然后我和你一起上山。”
听着我这番大悖性格的话,内森伸出手,有力地握着我:“舅舅,那就说定了。”握手间,他微微一笑,探过头来,低声道:“舅舅,咱们来点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