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帆坐了下来,背靠在带着热意的车厢内壁,且往背部塞加一只软垫隔绝出一刻钟的舒适,四轮马车在山间上下爬行,套在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叮叮”声响,是一首单调的歌曲,钟老头将之视作催眠曲,此时他昏昏欲睡,与宁城午后坐在地板上的姿态如出一辙,云帆也发现这是他难以短时间内学到手的伎俩,他不刻意模仿,却终究是受了钟老头的传染,慢慢进入眯眼状态,以消除早起带来的困意。“叮叮”铃声,在云帆看来,也很有摇篮曲的节奏,配上“塔塔”之音,是直往前敲醒山那边人的信使,缓缓而饱含着力量。道路两边蝉叫也好,鸟鸣也罢,统统随风而退,被抛在了身后,留在午休时的那个树林里,等待下一个过路人的到来。
山间走路与平原里有很大的不同,看上去两山间的直线距离是不远,走过一程,再走一程仍未到达对面那个山坳,是路程在依着山头起伏的弯曲之道的不断延长中加添了以倍计算的“冤枉路”,这样的行车考验着车夫,也考验着乘客,欲速则不达,放在这里是最恰当不过的了。这一路云帆没怎么关注过外面的风景,山林之间,草木绿意逼人,似乎都相差不多,马背上的人就保持着一定的警觉,以李石为首,紧紧的护卫着中间马车,他们只为安全度过这一段山道,尽快到达三潭镇,如此越来越近他们的目的地,将开头已是顺遂的事情完成好,而不负人之托,这是他们的辛苦处,也是他们自以为的责任之重,理所当然之事。
钟老头感觉在车子的爬坡下坡中,他们一行已走过了一段较长的路程,他自无所思考放任自由的状态里翻转过来,睁开眼睛,见到对面躺了下来的云帆仍在眯着眼睛,不知是睡了过去还是只是闭眼而已,他打个呵欠,拨开这一边的窗帘布,此时大约是酉时光景,想来一路走来他们应该停顿过好几回了,老头子自是清楚,也没有无聊得去数一数,反正人在车上,不愿下来养着精神,只要车内空气流通不至于太闷热,忍一忍便会很快过去的。这享乐与吃苦同存的日子,不过才刚刚过去一天罢。
老头子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强。
车子终于到了较平坦的大路时,云帆早已坐了起来,喝一口水后问道:“老头,一觉过去,咱们现在到了哪里?”
“三潭镇不远了,看来今晚真要在此住一晚罗。”钟老头不知从何处找到一把葵扇,边说话边轻摇着,“你看看那边,山上水自高处下来,流过三个水潭,这个镇子大概就是如此命名的。”老头子用扇子的手柄戳戳身后方向,顿了一顿,继续道:“听说这几个水潭深不见底,有好事者还编造出水潭里有蛟龙,吞吃过水牛这样的故事来。传说嘛,真真假假。不过这三个水潭在当地人心里存有敬畏之意,大概不假。”
云帆伸出拇指,赞道:“老头,不是我说你,你真可算是百事通呀,连这么偏僻的地方你也能侃出几句来,实话说您老人家是不是也曾云游四海呀,在你年轻的时候。”
老头子买了个关子,笑道:“这个嘛,呵呵。我知道你想看看那三个水潭,过来这边,趁着天未黑,满足一下你小子的好奇心。”钟老头将云帆拉到自己这边来,让他通过窗子扫几眼这边风光,加增点见识。
水潭离大路有些远,云帆只可以分辨出远处有几滩水的样子,这是从落日的光辉映照到水面上反射出来的。隔着山地,隔着水田,也隔着小山包,远远的观看真不够过瘾,云帆收回目光,坐了下来道:“老头,这是个什么样子,都看不大真切。远远的,我感觉不出水潭的出奇之处来,故事听起来不错,却是人编造出来的,小孩子听听犹可,老子已是成年人啦。”
“是呀,都可以成家的年纪了。”钟老头笑道。
云帆一本正经地道:“三十而立,老子还是想先干一番事业再谈儿女之情。你说呢?”
钟老头只得伸出拇指,将赞叹归还给云帆,道:“不错,有大志,那您老人家想做出点什么大事业来呢?”
云帆思考了好几个刹那,摇摇头道:“还没有想清楚呀,不过,老头如果你肯教教我,我觉得第二天起来说不定就能立定志向,不负你的教诲,如何?”
钟老头捋捋胡子,笑道:“再过几天,等你准备好拜师的礼物,老子看看这份礼物厚不厚,才考虑收不收下来,这是个问题,你懂的,嘿嘿。”
“一言为定!”云帆迅速地握着钟老头的手,“不能反悔。”
三只水潭没能看个仔细,甚至连轮廓也没有进入云帆的脑海,他只是将之看作平常的物事,任何带着童话色彩的具体事物,总离不开人这种动物给予它们的厚厚的神秘纱衣,事实却皆是平实的。美好可以活在想象力所及的势力范围,暴露于空气之中却很容易被时间腐蚀掉。哑巴车夫抓住了落日的最后一根尾巴将云帆和钟老头送进三潭镇时,离掌灯时分还有一小段距离,云帆在车上看到的这个小镇的街道两旁之商铺和地摊,两排低矮房子,和一张张略显疲惫的陌生的脸。镇子不大热闹,与宁城相比,差了那么几分。是的,三潭没有城墙,没有城门,街道是一段脏乱,一段相对而言干净些的麻石路面,镇子与郊外没有层次分明的区别,从镇子外进来,住人的地方和过路的泥道之间,都带了泥地的怪味,叫人分不清鞋印,也分不清车辙。
三潭镇不大,近晚时来了十几个人和十几匹马,很是引起原住民的侧目,这一种惊讶与好奇的眼光出现的快,停留的时间却不长,因过路之人于三潭而言算不上少见之事,像孙姓车夫之流,是独行客,三三两两,加起来的流动人口,足以养活镇子里的两家客栈,众人眼光里带着异样,不过是平常里一下子来了将尽二十号人,觉得鲜见而已。
马车停在一家客栈前,云帆正准掀开门帘跳下车来,这时候他已感到了饥饿,急需解决肚子问题。李石来到车后,低声劝道:“公子,请等一等再下来,车子这就驶进客栈后院,晚餐已准备妥当了。”
云帆只得止住步子,坐了回去。不过一阵子时间,马车绕进一个院子,停稳以后,李石过来打开门帘布,道:“公子,可以下来了。”
从车厢内出来,云帆原地跳了几下,粗粗呼吸几口气后再次钻进一家屋子,他与钟老头喝过一通茶后,对李石道:“诶呀,肚子有些饿了,李石叫他们赶紧上菜,嗯,等一下你也一起喝一杯,如何?”
“是的,公子。”李石退了出去,且安排好人手,今夜仍需轮流守夜,因今日得到一封带着恐吓的来信,而且方才进入三潭镇时,他也感到了空气里似乎藏着异常的东西,或是危险性,但暂时还判断不出来究竟来自何方。此时黑夜将临,隐藏在黑暗里的狼性般的眼神真似乎冷冷地盯着这里,李石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绷紧着神经,大抵今晚要经历些事情,不容松懈。
李石叫过王涛和陈福,耳语一番,吩咐下去,这才感觉妥当了点,再唤过一人,从客栈厨房要来今晚的饮食,尔后亲自带到云帆的房间里。敲开门后,放下饭菜正要离去,却被云帆扯住了,按在椅子上。
云帆道:“李石,今日辛苦你们了。来,晚餐就一起吃好了。”他取过钟老头的酒葫芦,先帮老头子满了一杯,欲给李石倒酒时,李石推却道:“公子,在下的酒量非常之浅,何况今晚还要安排好守夜巡逻工作,是不能喝酒的,请公子见谅。”
云帆想倾着葫芦往下倒,可李石手盖着酒杯,无从下去,只得作罢。他劝道:“既然如此,就坐下来吃个饭吧。”
李石站了起来,拱手道:“公子,这样不合规矩啊,于礼不合。老奴不能与公子同桌的,请公子慢用。”
看着躬身而退的李石,云帆摇摇头道:“老头,真有这么森严的秩序吗?怎么这家伙就不能抛开身份坐下来陪咱们喝上一杯呢?”
钟老头笑道:“‘礼’之一字,束缚了多少人啊,腐儒们最喜之。不多讲了,既然做仆人的如此,你这个做主人的也不能太强人所难,来吧,陪老头子喝几杯。”
“喝就喝,今晚要对付完你葫芦里的酒吗?”云帆尝试着改变,就如今晚欲留李石吃饭喝酒,奈何规矩是规矩,李石们需守礼,不能逾越主仆间的距离,他感到一丝不快,而没有想明白因他自身身份变化所带来的位置安放,讲什么平等,这个世界里只是一句空话,废话。在不遵守不将之放在眼里的人看来,等级的秩序的才是适合他们的,这一点,无论是这个世界,或者云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向来如此,不曾改变。
钟老头还是没舍得叫云帆多喝两杯,饭饱酒助兴,过过瘾而已。来时感觉三潭镇普通而简陋,云帆睡觉前就生不出一点外出走走的兴致,只能早些安歇。宁城如此,三潭亦然,云帆来到这个世界上还未见过大城市,甚至中等城市也没进过,尚未领略到它们夜里的繁华,躺下去时云帆下个决心,自己是应该见识一下南方城市的夜景,这一天不能等得太久,趁着年轻,玩乐应景,老了只是适合回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