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叔很意外?”
八爷抬眸,发现迎面对上的目光平静的不起一丝涟漪,里面没有试探,没有得意,甚么都没有,就好像对方看着的是一件死物。这样的感觉让他从心底生出从未有过的畏惧。
这种畏惧和他以前所经历过的都不一样。他怕万岁,是因为那是君父,一言可决天下生死。事败被圈,他怕的是此生再无法一展抱负,连累妻儿。但面前的弘昊,他只觉畏惧无处不在,浪头一样一个接一个打来,连怕的到底是甚么都来不及弄清楚了。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好半会儿,八爷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此事,还要从汗玛法带我自扬州回京开始说起。”苏景开始讲起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我自扬州而归,路上因出风疹,回京后汗玛法将我带在身边悉心照顾,后宫中人因汗玛法之故,都屡次三番亲自来探视。我病中昏沉,无暇一一回礼,待病情转好,便令人将礼单送来给我,却发现,数十页记着探病和礼品之人的单子,唯有一位娘娘,只出现了一次。”
“是额娘。”苏景一说,八爷就下意识的接了一句。
“没错。”苏景神色舒缓,与连下颚都收紧了的八爷九爷形成鲜明对比。他语调舒缓,仿佛真的就是在说一个故事,“我当时十分好奇,心道这位良妃若不是圣宠在身而秉性孤高自许,那应当就是厌恶于我,又或是厌恶我的出身。”
这个出身,不用苏景说,八爷和九爷都知道,应当是指的德妃。
“但我旁敲侧击打听了几句,听到的都是良妃娘娘待人宽和有礼,常把自己的份例分给宫里的答应们。我还听服侍我的小太监说过一件事儿。”苏景看向八爷,“那小太监说,汗玛法离京前将良嫔晋为妃位,册封礼后有位纳喇贵人在跪拜时不小心弄脏了良妃的吉服,但良妃因素来脾性温和,故而反过来在执掌宫务的贵妃娘娘那儿为这贵人求情,最后佟贵妃只是罚这贵人禁足三月,罚俸半年。听到此事,我对良妃娘娘有了一个大约的印象。”
“是甚么?”八爷艰难的开口问道。
苏景道:“其一,良妃娘娘或许的确性情柔善,但也绝不是我先前以为的恃宠生娇之人。相反,良妃聪慧能忍,喜欢与人为善,绝不肯轻易和人争执,更不会给人留下话柄。其二,良妃已失宠了。”
恃宠生娇,孤高自许的人,在封妃礼这样的日子被人触了眉头,哪怕再能忍,面对一个远不如自己的贵人,也不会简单放过,更别提她还为对方求情。而良妃忍了,除了这贵人与惠妃这个抚养八爷长大的养母是同族,她不想也不敢得罪惠妃以外,怕是还与她那时确实没有底气有关。
后妃底气来自何处,自然来自圣宠。所以,良妃已经失宠了。这一点还从佟贵妃当时顺水推舟轻轻放过纳喇贵人可以佐证。纳喇贵人犯的不是小错,其人并不得宠,佟贵妃也不需给惠妃脸面,但佟贵妃仍只是将人禁足三个月,罚了月俸便罢。那是甚么时候,是圣驾即将前往江南的时候,三个月的禁足,反正万岁爷不在宫里,又算甚么?
所以苏景断定,那时候良妃一定已彻底失宠。
“当然,我原本还有些疑惑,直到后来我得知,说四十九年太后七旬千秋,是八叔您一手操办,让太后十分喜欢,我就彻底弄明白了,良妃的晋封,不在她,而在八叔身上。”
八爷苦笑道:“不错。”
“那么,我就更奇怪了。良妃这样性情的人,为何会留下这么显而易见的话柄。”
所有人都在看万岁的眼色行事,看太后的眼色行事。太后喜欢自己,康熙喜欢自己,而一个已经不得宠的良妃,在人人争相表现巴结的时候,人没有来一次,连礼都只送了一回,而且还是真正的薄礼,如何不让他好奇呢?
苏景没理会已呆若木鸡的九爷,看向一脸苦笑的八爷继续道:“我是个天生好奇心就重的人,加上病中无事,发现了些违背常理之处就想弄个明白。至少不要被人厌恶的毫无缘由。我原本以为只是些后宫纠葛,谁知有一次在太后宫中用膳时,我无意间试探了一句,才察觉太后十分不满良妃,说她常年称病体弱,在宫中”说到这儿,苏景顿了顿,“除去惠妃,其余并不与人来往。常日只守在自己宫中,连太后那里,都很少前往。”
这又显得很反常了。若说不和人交际往来还可以说天性喜欢清静。但喜欢清静到连太后那里的请安都能免则免,那就大大违背常态。要知道良妃可是连一个贵人都不肯轻易得罪,面对本就厌恶她的太后,却还不懂得讨好,岂非是个蠢材?良妃,显然并不蠢。
苏景喝了一口茶,又道:“我在宫中时,因打算调整治伤寒的药丸配方,汗玛法曾令人将太医院的脉案送来给我。我在上面发现良妃乃是十年之前开始常年称病。而在这之前,我却找不到良妃体质由强转弱的因由。每次平安脉上,太医都注明的是体健二字。于是我又细细翻阅了关于良妃病情的所有档案。结果我发现了一个人,一个给良妃煎药的宫女——周瑛。”
听到这个名字,八爷放在桌上的手突然剧烈颤动了两下。
余光中看到这一幕,苏景只是收回视线,缓缓道:“宫中后妃的病案,不仅诊脉的日期,负责的太医,太医带的医士,用药的分量,抓药的太监,取药的太监,煎药的宫女,甚至煎药时用的甚么样材质的药罐,甚么时辰添了几碗水,何时送到殿中,主子喝了几口,事无巨细,都有详细的记载。我反复看了五次良妃的病案,结果始终没找到任何导致良妃体质转弱的蛛丝马迹。直到我发现五年里,良妃三十六次病中时,煎药的都是一个叫周瑛的宫女,也正是在周瑛离开后,良妃身体开始慢慢变的虚弱,以致在三个月的时间里连绿头牌都撤下来了。我再一打听,得知周瑛离开后,良妃就开始称病,自此闭宫不出。我开始断定,这个看上去只是因一时好运,被良妃选中到身边服侍的周瑛,或许并不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辛者库罪籍。”
九爷的手已经随着这一段话开始哆嗦。一个猜想窜上心头,他不敢置信的看向八爷,“八哥,你……”话未说完,他便被八爷灰败中又透出凶戾的神色给吓住了。
苏景却直直对上八爷狼一般的眼神,“八叔,莫非你以为我开始只是虚张声势不成?”
八爷攥紧拳头,没有说话。他心里明白,自己的确是在赌,而再让弘昊说下去,噩梦就要成真了。
见他如此,苏景冷笑一声,道:“我令人查过周瑛,按照内务府记录,周瑛祖上乃前明锦衣卫,我大清入关时,周瑛祖父带着全族死守宫门,之后阖族被罚入辛者库落为罪籍。与良妃娘娘乃镶黄旗包衣出身不同,周瑛身为罪籍,原本年满七岁后只能在宫中做些洗衣擦地等粗活重活,别说分配到后宫主位身边服侍,就是侍奉掌事姑姑们,她都没那福分。偏偏就那么巧,一个偶然的机会,良妃在御花园时,撞上周瑛被太监欺负,就把当时年仅十岁的周瑛要了过去,且一开始就留在身边贴身服侍,一年后,十一岁的周瑛就成了良妃的贴身大宫女。五年间,良妃用膳用药,都由周瑛一手打点。接着深得良妃喜爱的周瑛因感染风寒被送出宫养病,没多久人死了,由内务府在宫外火化,良妃从此多病。”
苏景神色莫名的笑了笑,看着八爷缓缓道:“我很难相信,良妃竟会因一个宫女的病故而心丧至此。所以在我出宫后,有了些人手,便继续追查此事。结果我手下的人竟发现周家无缘无故自罪籍变为正经包衣人,入了镶黄旗,还与良妃母族,世代盘踞辛者库为佐领的觉禅氏有了通家之好。而且,周家的邻居说曾看到一个与周瑛身形相仿的人在近两年里出现过。八叔,你猜我接下来又查到甚么?我查到周家由罪籍变为包衣,竟是前太子乳母之夫凌普一手操办。”
八爷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里像是有一把火,烧的他一个字都没法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