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派人来接,是在正月二十前一日。秦舫见到秦淑,后者在热腾腾的内室穿着贴身的小衫,一只手轻慢慢抚着肚腹。不过十来天的工夫,身上添了往日未有的风韵。
脱了遮蔽风雪的厚实斗篷,坐在一旁热汗蒸腾,秦舫只好请秦淑的女侍领自己另换一套轻薄的衣裙。她应了秦淑的约,由几位女侍并一队宫中侍卫簇拥着直奔秦淑的寝殿。原本是来客,眼下更像是拘着她借以威慑那位晋王。秦淑有了身孕,素来又是多思多虑的性子,世人看秦淑秦舫亦是一对好姐妹,拿安胎做理由便足够堵上悠悠之口。
来时易,去时难。秦舫尚未完善好人间蒸发的策略,就教人抓来放在秦淑身边,计划果真赶不上变化。她摸不透秦淑的想法,倒笃定秦淑会护好她的安稳,如此,那两位兄弟闹成什么样子,她却也不甚在意了。秦淑身边,总比周永贞的王府安全。
在这个世界处处备受掣肘,一方面是碍于原身的身份,另一方面,和她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开局,秦舫就弃子而逃,顺应局势不争不怒,随波逐流到这个境地。倘若走到败局,她也只会怪自己自作自受。秦淑为腹中新生的孩儿红光满面,秦舫在一旁喝着小酒,面色便是一般的红润。
日子仿佛就这么悠闲度过,直到正月末,出了一件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变故——白马寺得道的高僧,玄阴大师,圆寂了。
白马寺收留樊莹,多半是得那位玄阴大师的允许,秦舫听人说过:玄阴未入佛道时,与樊太师是吃喝同席的好友。如今那位受过天罚的佛祖信徒死了,秦舫听闻消息,心思就惶惶。玄阴窥过天机,对樊莹的未来下过断言,或许这个因由,当初还给了自己一杯催吐的次等茶水。秦舫以为,玄阴对樊莹多有爱护,爱护樊莹的老人之中逝去了这一个,她便不虞。藉此,秦舫也将自己心头的不安搪塞过去。
第二日,秦舫竟日的预感方得应兆。天子朝堂,樊太师眼噙热泪,声言为那位老友伤心而起了告老之意,又谈起对小女儿命途的牵挂,势必就提及玄阴当初对樊莹的不祥之预。当下那位皇帝体恤臣子的烦恼,愿以真龙的纯阳之气为樊莹镇厄,朝臣老的老幼的幼,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到底没允樊太师的请辞。
秦淑对皇帝的情意早消磨得差不多,宫中又添新人,她都不以为意,只关怀自己将来生男生女,备着孩子从出生到将来三岁的衣服乐不可支。消息灵通的得力侍女得此来禀,秦淑听着当故事,倒是秦舫,握着茶杯的手倏时一抖,茶水泼了满身。
“晋王先时和我提过,他对樊莹有爱慕之心。”便说得是为晋王忧心。
秦淑扫一眼在身旁服侍的宫人,压低了声音,道:“幸而是在我的殿上。隔墙有耳,你说的这桩事,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即是一道惊雷。”
有皇帝和晋王同娶一家姐妹的事迹在先,无怪秦舫会作此推测:以为皇帝和弟弟争夺女人争上了瘾。这么想,却是冤枉那位皇帝了——
“辞官与嫁女,其中一件,樊太师必要成事。皇帝不舍他,因此顺他的心意,答应娶那秦家女。今日之事,便是如此。”
秦舫恍恍惚惚已不在听,待眼底重归清明,她定定看着秦淑,道:“阿姊,秦舫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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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气还未散尽,东边蛮夷来扰。皇帝明是待客暗是拘压将晋王妃扣在宫中已有一月,他又令晋王远赴边陲领军退敌。
正月里,为了维护京中秩序,城中巡逻的军队添了兵力,此时都回了原位。各个军营借调频繁,到此时人事还未处理完毕。正月二十二日,晋王与皇帝在朝堂正面起了冲突,还在新婚的晋王不愿受此危命。军中已就近调了兵力,实在不必劳烦皇帝亲弟千里迢迢前往压阵,但皇帝卯了心,非逼晋王妥协不可。接连数日,晋王干脆就不再上朝奉君。待到二月二十八日入夜,晋王领了亲兵纠集人马直捣皇城内城。凭着多年经营,晋王仓促间凑出的队伍倒不逊色,比起人数胜在精干,更巧妙潜入内城,被发觉时,已将皇帝当晚落塌的妃子宫殿团团围住。
朝中之人,暗地都猜测皇帝何时灭晋王,又或晋王何时才造反,万没想到会是今时今日。晋王这棋下得不能更臭,成功的几率十中之一都谈不上。这么多年,晋王手上的势力早就成熟,不过缺一个合情合理令天下人信服的由头。或许等到老死,都不会有这个由头,为情所困就动了弑君的念头,这个理由虽然落了下成,周永贞却不愿意再等了。同样是入局易出局难。下了臭棋的晋王今夜或许死在乱箭之下一了白了,而今夜被晋王闲置的棋子,到明日,摆在面前的就是天翻地覆,油煎火烤,十方炼狱,求死不能。
一朝失败,晋王不止是个死鬼,届时,史书上亦是个悖君的蠢人。在此颓势之上,周永贞其实竭尽了全力。他毕竟也好奇,以他的实力,究竟能伤那位兄长到何种地步。
正月二十日,秦舫家姐的生日,晋王赴了宫中,与皇帝同坐了一席。两个大男人借了秦淑的生辰碰面,连礼物都未曾备下。
谁都不会料到,晋王被逼谋反,在周永章即位之前就预定了结果。周永贞曾是皇位的待选人,拉拢势力笼络朝臣,由他做来得心应手,但最终那些人的名单都落在周永章手上。八年,八年的时间足够周永贞将朝臣们游说个十遍二十遍,那些歪瓜裂枣居心不良的臣子们,周永贞都兜在手上了。新帝即位,早看那些顽固的臣子不顺眼,周永章想要给朝中阵营大换血,已苦心盘算了那么多年。他和周永贞不同,比之更毒辣,比之更在意虚名。
八年之前,谁都以为晋王才是皇帝,遗诏本也是那么写,但后来,他的皇帝爹改了遗诏。见过玄阴之后才改的主意,因此他记恨过那位大师,其实心底也明白,天子之执,不可扭转。玄阴再巧舌如簧,都不可能游说老皇帝换掉心中皇位的人选,何况他并无插手政事的意愿。从皇位差一步被踢下来,周永贞今后几乎不可能做好周永章的臣子,因此皇帝让那位玄阴担了过失。既是于政事无干的高僧将周永贞出了局,便是认定他没有皇帝的运命,周永章日后也不该记恨他。
那位皇帝爹,还是估错了两个儿子的心。为了国事固然可以协作,其中机锋寒刃凛凛,可不是拿来当装饰的。周永贞和周永章亮敞敞落子对弈,若真有将军的机会,他不会放过。若真杀得了周永章,他势必要手起刀落。周永章赢了,顺势就能拔除朝中的害虫;他赢了,再花八年重新布局,又有何难。
周永贞眼中寒芒一闪。而周永章,抚掌捶了捶他的肩膀,下一刻,使力攥住他的咽喉。周永章动了杀手,眼中却无杀机。
“我反悔了,现在便杀了你。找到你谋逆的证据,一样可以给那帮蠢材定罪。”
周永贞一张脸顷刻便涨成了猪肝色,即便如此,他的手始终松松垂在两边。
待周永章松了手,久违的空气窜入肺腑,周永贞疼得屈着身子咳嗽起来。咳得眼角呛出眼泪,私下他终还是流露了一丝笑意。
周永章不过是在试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