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夜晚,凉飕飕的冷风吹打着文华殿外的重重瓦楞,檐下铁马叮当,树叶横扫,霭霭重云直压到了大殿正脊的鸳鸯鸱吻上,眼看就有一场雨快要降落下来。
刘子毓正坐在书案前批奏折,批着批着就困着了。迷迷糊糊之中,似有一张清纯明丽的如花笑靥在催促着他:
“快点,你到底钻不钻啊…”
他听话地钻了过去。随后,伴着一声女孩清脆的童音天籁,不一会儿,两个孩子奔跑在红蓝花田和樱桃林的剪影像摊开的画轴一幕幕铺陈开来。
“子毓,皇宫是不是很威严,是不是比我们家要大一百倍,漂亮一百倍呢?”
“别摘了,摘那么多也吃不完啊…”
“哎呀,这手绢也弄脏了,不包了,不包了…”
“……”
蓝蓝的天空,淙淙的流水,碎金的阳光,悠荡的白云,不一会儿,浓密的樱桃林跑来了两条凶恶的狗,女孩拼命地护着男孩一直跑,他们跑呀跑呀,跑呀跑呀,女孩清脆如银铃的欢笑像翻飞的手绢飘落在沾着露珠的草丛里。他看着那个女孩,向她展唇一笑,正要转身去拣那方洁白的小手绢,忽然,耳边噼啪一声,天色乍变,空中一声巨大的霹雳响彻云霄,紧接着一道飙风袭卷过来,而那地上的白手绢,瞬间被刮到布满鲜血的沼泽里……
血,大片大片的血,殷红的血液瞬间染红了那方洁白的小手绢,女孩的笑声嘎然而断,她的身影变成了一个惨淡苍白的影子,那么幽怨而模糊。最后,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四顾茫茫,原来,什么都消失了,花田、樱桃、小山村……周遭一切一切都碎裂成指间的流沙统统消失了,他失声恸哭,不知所措,然而,黑漆漆的孤枕边,剩下的却是一片死灰般寂灭的境地。
“果儿…”
刘子毓心脏一阵痛缩,无意识去握肩头上的那双手,然而,听见的却是一声苍老而低沉的轻唤:“殿下……”
刘子毓惊悸地睁开眼,抬起头来,却是正在为他披衣的内侍冯德誉,他深吁了口气,掏出袖中的手巾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淡淡问道:“最近西北可有书信到京?”
“有,昨日午时永州那边快马送来一封。”
刘子毓上下扫了冯德誉一眼,冷笑道:“好你个冯常侍,你现在真是越发会当差了。”
冯德誉皮笑肉不笑道:“殿下最近不是忙着与那贱婢…与那宫女斡旋吗?奴才还以为您就快忘了西北的事情呢。”见一对冰冷的目光直直投射过来,冯德誉这才缩了缩头,满脸怨气道,“是,老奴这就去取。”
不一会儿,冯德誉从东阁里的壁橱取出信匣,递给了刘子毓。刘子毓从中取出一信封展了开来,却是端端正正几行小楷,外加一个红泥为印:“…殿下尽可安心,万氏撤军日期如约而行,外调几名部将顺利接替永州指挥之职。永州御史杨荥亲笔书。”
刘子毓又将信放了回去,随手扔向桌面:“看来,这姓万真的是变乖了。”
冯德誉想了想,问道:“殿下,这杨荥的话能信吗?”
刘子毓冷笑道:“你放心,这杨荥可是明相的人,他们一家子还被明相扣留在京呢!”冯德誉沉思片刻,终于将近日疑虑的问题问了出来:“那是再好不过,只是殿下,老奴尚有一事不明。”
“说吧。”
“按说殿下监国期间,是可以料理军政事物的,但你如此匆忙的准了明党的折子,对万氏大肆撤军,如此动静,陛下那边怎么都不…”
“呵…”刘子毓懒懒拣起桌上一个桐木人偶把玩着,说道:“你是说面对这么大的动静,陛下不仅一点反应都没,还放任本王被明相牵着走?”
冯德誉瞄了眼他手中的东西,轻点了点头。刘子毓看着手中的东西,笑道:“德誉啊德誉,你知道万氏手中的兵权只要一日不收回来,就对我父皇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我父皇让我这个太子监国,他却沉迷美色,又是为了什么吗?”
冯德誉摇了摇头,恭敬道:“老奴恳请殿下指点迷津。”
刘子毓悠悠叹了口气,说道:“这样说吧,如果这是盘棋局的话,我赢了,那我父皇也就赢了。如果我输了呢,呵呵,大不了我这颗棋子弃了就是,因为,他还有的是儿子,虽然宝华殿那位连话都抖不利索……你说是不是?”
冯德誉显然知道他说的连话都不利索的皇子是谁,正是当朝最小的一位皇四子,只有几岁,想了想,正要说些什么,又见他只盯着手中的桐木偶端详得十分认真,于是,越看越不顺眼,憋了一肚子的气终于不吐不快:“殿下,论理有些话奴才是不当说的,但是,那名贱婢如此可恨,既然连这种阴微下贱之事都做得出来,那就应该将她送往宗正寺严刑拷打,至少询问出她背后的主使来,但是殿下您呢,你不仅将这事给瞒下来了,还、还要命奴才去给她送什么金疮药,这算什么回事?”
刘子毓侧过目,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冯德誉脑袋一缩,又小声嘀咕道:“其实、其实殿下不说奴才也知道,不就因为她长得像那名叫果…”
“出去。”
“殿下,奴才想…”
“出去!”
“是,奴才这就告退。”冯德誉鞠了鞠身,只得干瞪着眼愤然退出。
冯公公退下后,刘子毓这才仰头轻吁了口气,是啊,这冯德誉又哪里说错了?不过一名小小的宫女,她既然对他干出这种阴损之事,那就应该将她拖出去乱棍打死,他不但没有,还给她送什么狗屁金疮药…他是疯了还是他脑子出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