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泥潭
人活着就像在泥地上行走,太过云淡风轻,回过头就会遗憾什么都没留下……但是心里装的东西太重,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难以自拔。
“觉不觉得这一幕太熟悉,好像不久前刚发生过?”这熟悉的白,就像是叶家标志性的颜色,医院,医院,这个出来了,那个进去了,像是没有边际,没有尽头。想着叶叔叔和叶太太平时待自己的温厚,向远心中也恻然,他们都是好人,但上天给好人安排的结局却不都是如人所愿的。
向远原本来医院的目的是来看叶秉林,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叶太太这边的事情一番忙乱,已然是深夜,哪里还好打扰病者。
“骞泽,你爸爸那边,该怎么告诉他这件事情?”
叶骞泽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就始终不发一言,向远知道劝也没有,该伤心的还是得伤心,比起安慰他,她想得更多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叶骞泽把脸埋进了双手里,向远被他抓住的手也触到了他脸上冰凉的肌肤,“我不知道,向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身边所有的东西都是颠倒的。”
“还不打算告诉我实情吗?”她察觉到叶骞泽的身子微微一抖,但是他还是没有说话。
向远目视前方,仿佛自己与自己对话,“当年强奸叶太太的就是他吧。”她甚至没有询问,而是以一种陈述的方式淡淡地说出他无法诉之于口的事实,这个“他”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他终于摆脱了她最看不起的鸵鸟姿势,稍抬起头,震惊地面对她。
“没什么好惊讶的,这不算是个特别难猜的谜语。是我自己说出来的,算不上你把家丑外扬,你放心。”
向远的平静让叶骞泽觉得自己苦苦坚守的秘密是那么千疮百孔。
“但她被……的事,你从哪里听说的?”
“什么是秘密?只要有一个人知道就不算秘密。窗只开了一条线,其实风已经填满整个房子,同样,你以为只有你知道,其实很多人都以为只有自己知道。我只是想不通,她怎么能面对这个变态那么多年而相安无事?”
叶骞泽虽然还是有些难以启齿,但已不打算再瞒着向远,他对向远说着自己所知道的,犹如回忆一个噩梦,“其实,当初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被几个人渣……那时我爸爸还在婺源,他跟我阿姨在高中的时候就情投意合,只不过他下了乡,阿姨没有。后来他娶了我妈,生了我和阿昀,这些你都是知道的。那时回城探亲已经放宽了限制,我爸就是探亲的时候知道这件事的,他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在身边,所以才让阿姨发生了这种事。回乡之后,就试着跟我妈说起要返城的事,他没想到我妈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还主动提出了离婚。就这样,我爸娶了阿姨,但是我猜想他并不知道叶秉文是那群人渣之一,我也是在叶秉文用我爸的私章转出了五十万那一次才明白……”
“你阿姨偷了叶叔叔的私章,是因为要堵叶秉文的嘴吗?”向远问。
叶骞泽摇头,“我不知道,阿姨她没有说为什么,也没说叶秉文威胁过她。她告诉我,自从嫁给我爸后,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所以放弃了再追究叶秉文和另外几个人,但也要叶秉文发誓从此再也不提这件往事,就当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可能吗?”向远苦笑,然而自欺欺人也许真的会比较好过,“那叶秉文重提旧事是为了什么,钱还是人?”
叶骞泽再度摇头,“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但他对我阿姨的说辞是因为不满意我爸一直把阿灵关在家里,隐瞒她的病情,他觉得阿灵应该得到正常的治疗。阿灵……阿灵她有可能是他的女儿。”再没有什么比叶骞泽此刻的神情更加无措了。
“有可能是他女儿?他的父爱来得真是时候。”向远讥讽道。
叶骞泽克制住自己声音里的轻抖,“因为那天的几个人,阿姨她甚至不知道叶灵是其中哪一个人的孩子,有可能是叶秉文的,也有可能不是。可是知不知道,有意义吗?”
“当然有,至少她可以名正言顺地爱你,你也可以没有顾忌了。骞泽,别说你对她没有感情,她的病,一半都是因你而起的。”向远一直知道自己是冷漠的,只是先前没有预料到,原来对自己也可以那么残忍。这样有理有据地在他面前娓娓道来,不是出于舍己为人的成全,也不是故作洒脱,而是阐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们是他们,她不在其中。她和叶骞泽的那几年回忆不是缘起,也不是终结,是故事里的一个番外。
“我不明白,你阿姨不愿要那个结果,是因为任何一个结果都是过去的罪孽,可你为什么不查个究竟呢?在不知道叶灵身上有可能真正流着叶家的血的那些年里,你又何必一再回避你们的感情?你阿姨的阻挠是理由吗?”向远喃喃自语。
“不,不是的,向远。”
叶骞泽说完了这句话,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像是出了神,良久不语。这个问题困扰了向远许久,所以她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一个答案。
“向远,你很少会掉眼泪吧,可我见过太多的眼泪,太多了。小时候跟我妈一起生活,她是个再要强不过的女人,我爸当年要返城,她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就连离婚也是她提出来的,我爸走了,她就像没事人一样断了联络,连补偿的机会都没有留下。别人都说那是因为她不爱我爸,心里想的是另一个男人。”他看了向远一眼,向远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向云生,莫名地冷笑一声。
他接着往下说:“在我爸把我接走之前,她很少在我面前提起我爸,连咒骂都没有过。那时我还小,晚上和阿昀都跟着她睡,第二天早上起来,她睡过的枕巾常是湿润的,起初我不明白是为什么,有一次半夜我醒了,看见她用牙紧紧咬着被子在流眼泪,哭得浑身都在抖,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人人都说我爸走了她求之不得,这些眼泪除了她自己,还有谁知道。从那时起,我很怕在夜晚醒过来,很怕看到她痛哭的样子,可是闭上眼睛,感觉到处都是湿答答的,都是眼泪。后来,她让我爸接走了我,但却不肯承认阿昀是叶家的孩子,带着他嫁给了邹瘸子,直到她死,都没让我们回来看一眼。”
邹家婶婶是向远丧母之后对她照顾最多的一个女人,她在向远的记忆里一直是爽利、能干的。“那你后来有没有跟叶叔叔说起这些?”向远问。
叶骞泽苦笑,“如果我说起这些,除了让我爸心里更难受之外,还能怎么样呢?先别说可不可能,就算我爸愿意回头,难道一切就能重来?再说,我爸和阿姨再婚后,感情一直很好,我一度以为在我爸和我妈之间至少有一个人是幸福的。阿姨她对我很好,她对谁都好,但是自己却是不快乐的。小时候,阿灵很多病,吃了很多药,难受的时候就哇哇地哭。我爸那时事业刚起步,整天不在家,杨阿姨也还没来,阿姨她一个人照顾阿灵。我经常看见她呆呆地坐在阿灵的床沿,像看一个怪物,到时间该吃药了也不知道。十四岁那年,阿灵发高烧一直退不下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我不放心,放学回家就去看她,没想到正好看到阿姨拿着一个枕头慢慢地捂在阿灵的脸上……”
听到这里,向远也打了个寒战,但她仿佛可以体会那种绝望而可怜的恶毒,一个噩梦种下的孽种,连是谁的骨血都不知道,不敢也不愿追究,甚至不能触碰,偏偏还是自己的女儿。
“我吓坏了,什么都没想就把枕头扔开,可是阿姨她居然对我笑,说不用怕,如果她下得了手,叶灵早就死了无数回。然后她又求我不要告诉我爸,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她竟然是个这么可怕的女人,所以我质问她:‘你害怕了?’她对我说,她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只怕我爸爸伤心。那天她离开阿灵的房间,阿灵就醒了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揪着我的衣袖瑟瑟发抖,我猜她心里什么都知道。长大了几岁,从亲戚的闲言碎语里我才知道阿姨以前的事情,也开始慢慢去理解她,我可以想象,在没有人的时候她一定也流过很多眼泪,就像我妈妈一样……向远,一个人能有多少泪可以流?我怕了这些流泪的眼睛。太偏执的感情和太强烈的悲喜其实都是执念,正是因为放不下,才有了那么多苦痛。”
向远开始有些明白了,“所以,叶灵的感情也是执念?”
“从我看见阿姨对她做的那件事情开始,我就尽己所能地照顾她,总要有个人对她好,否则活着就太无望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是对方生活的重心,人心都是肉长的,说没有感情那是骗人的话。我常常分不清,我究竟是可怜她,还是喜欢她,可是我的喜欢跟她的感情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阿灵她太依赖我了,她觉得这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她什么都可以为我做,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但是我做不到。这样的感情太绝对,也太过于疯狂,常常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只是一个懦弱的男人,没有什么出息,太重了的感情我背不起,更怕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