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王并不曾转身,端坐在那里,左手执着竹股烫花素面折扇,扇面上疏密不等的如意朵云纹,随着他的轻摇动如真物。右手边是一柄青玉鸳鸯卧莲云龙执壶,桌子上搁着一个青玉镂雕枝叶葵花杯,那杯子太过莹白,越发衬得杯中茶汤清艳,色泽灵动。又见他穿一件姜黄色六团花阔袖夏衣,坠着翠竹节式佩,佩翠质绿色,以竹枝为边框,底部镂雕成山石,上有灵芝,中部镂雕出竹叶及竹枝。佩上部系黄丝绳,上有珊瑚结珠。不着一丝累赘之物,分明是消暑的打扮。
巧儿只觉背上的汗越发黏腻,她躬身站在那里,和亲王不说起便不能动作分毫。台上的花旦穿一领粉色实地纱地绣花卉蝶纹褶子,大领右衽,阔袖轻甩,依依呀呀唱的人心头更添烦乱。直至这一曲《游园惊梦》唱完,和亲王才一拍折扇,将那小旦挥退下去,方转身看向巧儿道:“本王听说是你有要事求见,看你还有耐心等本王听完这一曲的模样,怕是这要事也不打紧。刘天巧,若是你敢欺骗本王,后果你可想过没有?”
巧儿轻咬了唇,再次拜道:“殿下恕罪,小民不敢欺骗殿下,实是有要事求于殿下。敢问殿下可曾知道京都贡院走水一事吗?小民此番来正为了这个,还请……”
啪!巧儿一语未完,忽听上头一声响,和亲王手执着竹骨折扇猛击了玉石桌面,巧儿顿了顿,知他是不欲自己继续说下去,可是人命关天,除了和亲王与果亲王她再想不到还有谁可以通到那贡院深处。如今果亲王不在,唯有和亲王能帮得了自己,便不顾他阻拦,愣是佯装不知的继续说道:“还请殿下通融则个,放小人进去贡院查探一番,可有我家公子在内。”
“你家公子?”似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和亲王忍不住冷笑数声,折扇开合,半面洒金如落叶,似是乱花迷了行人眼。巧儿暗暗垂眸,半日才听得和亲王道:“说来听听,是你家哪一门的公子?”
巧儿不解他言下何意,只好禀明道:“是白水村周员外家的公子,学名讳做福襄。此前小人经由家中兄长所荐,去周府给那公子做了伴读,有半主半友之谊,此番应考原本也是小人跟着去的,只因公子进了考场还要等上几天,怕在外不便,叫小人和下人们先行回来。岂料不过一夜之隔,就听人说秋闱走水,大火烧了几排考棚,因不知公子在哪一处,外头又打探不到消息,情急之下才想到了殿下,所以就……”
“所以就不管不顾的冲过来了?”和亲王嗤嗤冷笑,指尖竹扇不期然敲上巧儿的脑门,嗵嗵作响,竟是使了八分力气。巧儿疼得忍不住皱眉,却不敢出声,便是随行而来的板儿都替她担忧,脚下不觉动了几动。
和亲王显然是看见了他的小动作,墨眉飞挑,不动声色的沉下嘴角,到底又在巧儿头上敲了两下,才问她道:“你竟是越发大胆了,说罢,身后跟着的是谁?”
巧儿神情一滞,忙道:“正是荐小人去当伴读的长兄。”
“长兄?哼!”和亲王打开折扇不耐的扇了扇风,漫不经心笑道,“说是长兄,本王瞧着却没你懂规矩,下次再要来,只你自己一个人就够了。当本王的园子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的么,亦或是说本王堪比那洪水猛兽,让你不敢独身面见?”
巧儿忙低头连说不敢,板儿见巧儿称呼面前之人为殿下,已知他来头不小,自己不过一介草莽,万不能在此时得罪了他,平白给巧儿找麻烦,亦是忍气吞声,不敢争辩。
和亲王看他二人都是唯唯诺诺之状,心里更加有气,随意挥动两下扇子,只道:“罢了,难得本王今日有的是功夫听你说闲话。不是要问贡院走水的事么,实话告诉你罢,这事连本王都蒙在鼓里呢。言无实不祥,不祥而实,蔽贤者当之。”
“殿下!”巧儿情急失色,不由脱口叫了一声。她是心知肚明,科场走水堪比边疆战乱,这样重大的事别人不知内情,他和亲王身为皇族贵胄,天子之裔,且是身兼数职,又岂能袖手旁观,道一声不知。想必这里头定然是有猫腻的,但不论是因何而起,她都没有心思过问,唯一挂念的也只是周福襄是否安好而已。编贝似的素齿轻啮朱唇,巧儿暗暗咬牙,终是跪拜下去道:“草民知道科场走水一事殿下定然是明白个中缘由的,非我等庶民所能探窥。草民不敢多问,唯有一个愿望,只求去贡院见一见我家公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也不枉草民与他做伴读一场。”
“你倒是忠心耿耿。”和亲王不置可否,重新端坐下来,手边执壶中的茶水已然凉透,他却仍然满倒了一杯出来,并没有喝,只用了手指弹着那杯沿,碧波一样的茶汤面上便隐隐荡开了几层涟漪。他仿佛被这样奇特的情景吸引住,停顿了良久,直到那水纹静止下来,才哼了一哼道,“你识了几年书?”
巧儿忙道:“五岁上习的书,到如今已有七八年之久。”
“七八年么?”手中的竹扇闲适的撑在下巴上,和亲王淡淡点头,又问她道,“都读了些什么书?”
巧儿不明白他此刻问这些是何意,然而却欣喜他肯开口,忙又回道:“只读了几本四本和古人的数篇诗赋。”
和亲王又是一阵沉默,巧儿等的更加心急,抬头间只看他侧面冷凝,目光殷殷,只盼着他问完了这些好让自己进的贡院里去。或许是心诚则灵,正盼望着,和亲王已然调转了目光,直对上她的眼睛,似是无意说道:“那也算是识得几个字了,起来吧,本王忽然想起来还有晌午时的几幅字没有写完,既然你给人当过伴读,磨墨总该会一些吧。”
巧儿忙点头:“洗笔研墨向来是小人的分内事,只是那贡院的事……”
“糊涂!”和亲王猛然低喝,唬的巧儿赶紧住口不敢言语。他兀自舒口气,蹙眉瞪了巧儿一眼,似是气他的不通事故一般。转眼看着板儿还直愣愣站在台阶下,也唯有那份耿介还和面前这个小人儿相似些,不过也只是那么一点,其余的不过讨人厌罢了。
沉闷的打开扇子扇了几扇,和亲王无奈点明道:“不是要等消息么,你留下便可,你那个什么哥哥就让他回去吧,本王这里养不起这么许多闲人。”
“嗯?”巧儿困顿仰首,倒有些听不明白。
和亲王却已不再理会他,袍摆轻甩,径自从他身侧走了过去。巧儿这才醒悟,忙起来追下台阶,轻扯着板儿衣袖道:“哥哥先回去,大爷的事儿有转机了。”
板儿冷眼看着那和亲王脾气古怪,为人又颇为暴戾,不敢独留了巧儿下来,不依说道:“那不可以,是我跟着你一起来的,要回去也是咱俩一起回去。再说了,那什么殿下不殿下的,动不动就叫人磕头下跪,留你一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巧儿暗暗高兴他的关怀,却也恼他这会子还不知轻重,便不由嗔道:“你既是知道殿下脾气古怪,还敢违了他的意思?哥哥放心回去的,殿下不会拿我怎么样的,倒是太太那里先别多嘴说了,待我家去再细细言明。”
板儿仍是不大乐意于此,正要再说些什么,前面已走出数步远的和亲王不知何时叫来了素日伺候的佳禾等人,簇拥的花团云绕,站在那蓬山之下,蓦地转首遥望他:“还不快过来!”
巧儿嘴上答应,来不及和板儿细说,忙催他快走,便急急忙忙垂袖奔去和亲王那里。她一走开,山亭子那边遂闪出来两个青衣皂靴的小厮,领了板儿出去。
巧儿虽是知晓和亲王叫自己前来书房听候不过是个由头,只为了等周福襄的消息,亦不免要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伺候着和亲王洗笔研墨。佳禾等人垂手侍立在书房外头,蝉躁人愈静。
和亲王果然是不欲动笔,垂眸坐在椅子上,巧儿轻使几分力气,将砚中徽墨的香气慢慢磨动出来,和亲王微微嗅了一嗅,慢慢笑道:“是个做伴读的料子,刘天巧,你跟了那个公子还真是埋没人才。”
“殿下谬赞。”巧儿见他如此说,忙放下墨,躬身回了一句。
难得和亲王没有生气,只含笑摆手道:“在本王面前就不必敷衍了,你那些小伎俩骗骗别人或许可以,若要骗本王还需几分火候。方才你不是问科场走水的事么,你说的那个公子或许我不知道,但有一个人我可以明白告诉你,他最是知道的。”
“是谁?”巧儿忙问道。
和亲王勾唇似笑非笑道:“昔年荣国公府二房长孙贾兰,便是此次科考的提调官之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