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是有宵禁的,除却上元三日,其余时候一到入夜,闭门鼓就会敲响,等到几百下的鼓声停歇,坊门城门全部关闭,所有人都不得无故在大街上走动,所以此刻,还滞留在主街道上的人们都加快了脚步,想要赶回自己的里坊再说‐‐等过了坊门,每个坊中倒是没有那么严苛,同住一坊的亲朋好友,晚上还是能四处串门的。街上行人匆匆,但武祯仍旧悠闲的赶着马,等她走到豫国公府门口,最后一声鼓声停下了,天地间猛然静下来,最后一丝光线,恰好湮灭在远处的天幕中。豫国公等在家中,一见到他那张黑脸,武祯心中就嗟叹了一声。呜呼哀哉,阿父都已经在家留了一日,怎么还未回寺去!豫国公猛然喝道:&ldo;你是不是就想着等我回寺,才在外面磨蹭到这么晚才回来!&rdo;武祯迎上去,一把挽住吹胡子瞪眼的老父亲,睁眼说瞎话:&ldo;怎么会,我是与皇后殿下久未见了,多说了一会儿话,才耽搁到现在。&rdo;豫国公半信半疑:&ldo;当真?&rdo;武祯神情坦荡,&ldo;当真,若不是想着阿父还在等我,按照我以往的习惯,如今就在平康坊听娘子们唱歌了,怎么会回这清冷的府里。&rdo;豫国公无言以对,他生的这是个女儿,不是个郎君!怎么能将逛妓馆这种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武祯眼见他又要说教,忙挽着他往内走,讨饶道:&ldo;好了阿父,我奔波一下午,早已腹内空空,先让我吃饱了再说吧。&rdo;豫国公被她暂时哄住了,待他想起要教导女儿,武祯已经躲进自己房中紧闭门窗声称要睡了。豫国公终究还是要脸,没好意思去锤女儿的门把她喊出来骂,只能瘪着嘴生着闷气自去睡了。武祯却没有这么乖的真去睡觉,等这边豫国公一回房,她立即开窗溜之大吉,时间掐的刚刚好。即便是人的模样,武祯在各坊墙屋檐上翻飞的动作也十分娴熟轻巧,大街上巡逻的卫兵们丝毫没有察觉。长安城一片寂静,普通人家此时就该吹灯歇息了,最热闹的当属平康坊,里面多是妓馆,正是热闹时候,路过附近,都能听到许多宅子里传出的丝竹之声,还有低柔婉转的歌声隐隐约约,如隔岸观灯一般,别有一种人间天上的曼妙风情。而白日里最热闹的东西两市,此刻是最安静的,连灯光都没有几点。当然,这是在普通人的眼里,在非人之物,譬如武祯眼中,此刻的东西两市,俨然是另一种模样。夜色下的东西两市,是属于非人之物的世界,普通人看不见,也进不到这两处妖市里。武祯刚进到妖市,迎面就是一片与外面寂静截然不同的喧哗声。路旁店铺中忽的伸出个尖细的小脑袋,热情的与她打招呼,&ldo;猫公!新鲜的鱼丸子,今日刚从曲江池捞上来的,赏脸尝一碗吧!&rdo;这&lso;猫公&rso;是妖市众人对她的尊称,不只是她,历代坐在她这个位置的都被称作&lso;猫公&rso;。目前在这妖市里,能当得起这一声&lso;公&rso;的,一共也就只有两位而已。入夜的妖市就像是人间的清晨,这边街道两旁都是卖早点的店铺摊子,出来晃荡的妖灵精怪们,大多都往铺子里钻,先吃点热乎东西再说。武祯刚吃过不久,不太饿,但嗅着那扑鼻香味,脚下一拐还是进了店里。胡须雪白眼睛碧绿的店主人殷勤的上来给她擦擦桌凳,又飞快的上了一大碗鱼丸子,给她配了一碟子酱料。吃了一碗丸子,武祯这才擦擦嘴往两市中间走。就这么一碗丸子下肚的功夫,街上已经满是行人,形貌如同常人一般的最多,异类外表的比较少,毕竟很多妖怪,白日里其实也混迹在人群中,就和普通人一般无二。妖市中有一座形如飞雁展翅的高楼,红墙黑瓦,檐下挂着重重青铜铃铛,这座雁楼就是属于武祯这位&lso;猫公&rso;的。更准确的说,只有雁翅左边那半栋楼才属于她,另外半边属于&ldo;蛇公&rdo;,她们两人,同为这东西妖市秩序维持者。两人也算相识已久,合作无间,只是性格上天差地别。说来,两人虽然地位差不多,但接任这&lso;猫公&rso;&lso;蛇公&rso;位置的契机不同。小白蛇那边,是因为她母亲乃上一任&lso;蛇公&rso;,本身就是个妖。而武祯这边,她并非妖怪,至少几岁之前还是个普通孩童,只是后来有一番奇特遭遇,才至于此。想到&ldo;蛇公&rdo;,武祯往雁楼右边看了看,那边黑黝黝的不见灯光,看来今夜小白蛇没来,她那两个副手也不在。武祯上了自己左边那栋楼,楼上楼下转悠一圈,没瞧见半个影子,抱胸摇头,&ldo;斛珠不在也就算了,怎的神棍也不在。&rdo;作为受妖敬重的&lso;猫公&rso;,武祯当然不是一个人干活的,她和&lso;蛇公&rso;一样,各有两个副手帮忙。但是显然,有什么样的主就有什么样的仆,她自己经常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两个副手同样爱偷懒。不过这也不怪他们,毕竟许久都没妖闹事,她们没事干,也不爱干守在这里。武祯跳上雁楼的红栏杆,一脚踩在护栏上,远眺片刻,嘴角一扯道:&ldo;找到了。&rdo;说罢,从高高的雁楼上一跃而下。白日的东西两市人流如织,夜晚的东西两市群妖夜行,就算是这样不分白天黑夜的热闹地方,也总有那么两个旮旯角偏僻无人。武祯飞檐走壁穿过了大半个东夜市,来到了一道高墙下。这边有个窄巷子,左右两边放的杂物,圈出了个安静无人的角落。此刻蜷在这角落里的,就是武祯想找的人。那瞧上去是个通身颓丧破落的中年男人,他靠着墙睡的正熟,脸上盖着一张破布随着他的呼吸起伏,若走上前去仔细看,便会发现那破布上写着四字‐‐求财一文。脚边还放着个碗,俨然一副街头乞儿的行头。武祯跃下墙,恰好落在他面前,连一丝声响都没发出。她蹲下来往那破碗里面瞧了瞧,里面竟然还有七文钱。武祯啧啧称奇,就这么个偏僻地方,鬼都没一个,怎么还能讨得到七文钱。她伸手将碗中铜钱拢了拢,收进了自己荷包里,然后抬脚踢了踢那睡觉的男人。&ldo;起来起来。&rdo;男人往角落里缩了缩,一副不想被人扰了清梦的样子,偏武祯就是个爱扰人的,抬手拉起他脸上那块破布随手一扔,脚下又踢了一脚,&ldo;赶快起来,神棍,有活干。&rdo;这下子,男人总算是醒了,爬起来打了个呵欠,仰头看着武祯。他长得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眼小鼻塌,睡的半边脸颊都肿了。武祯捏着他的脸左右看了看,叹道:&ldo;今天这张脸也太丑了,求你对我这个老大好一点,换张好看的脸对着我吧。&rdo;男人慢吞吞道:&ldo;行啊,明天换个好看的少年脸,猫公你要是瞧着好看,就给我赏点吃饭钱,我这一天收入总共七文,你一文都不给我留,我得饿死。&rdo;武祯往墙边一靠,没有半分被戳破强盗行径的心虚,&ldo;你好歹也是雁楼的人,我手下两个副手之一,怎么如此没有上进心,每夜都在四处乞讨,若被发现了,咱们雁楼的面子往哪搁?你若不待在雁楼,何不像斛珠那样寻个事做。&rdo;男人还是语气温吞:&ldo;若不是做事太累了,我也不想乞讨的。&rdo;武祯:&ldo;既然要乞讨,那好歹也选个妖多的地方,在这里窝着,又没什么妖来,你还讨什么。&rdo;男人:&ldo;妖多的地方吵,我睡不好,人上了年纪,睡眠就格外重要了。&rdo;武祯终于笑了出来,骂道:&ldo;屁!你又不是人!&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