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静白低下头,轻声道:“他的确很强……我赢不了他。”
封容沉默地看着他。
鄂静白自嘲一笑,“你放心,我不是输不起的人,下一次还能爬的起来。”
封容摇了摇头,“你的心已经输了,下一次又能怎样?”
他说得太直白,鄂静白霎时间就失了所有辩解的力气。
他抱着那杯滚烫的红枣茶坐在沙发上,眉眼低垂,眼神疲惫,好像跋涉前行的旅人在走过千山万水之后,发现自己已经偏离终点十万八千里,再也没有掉头重新走一遍的勇气了。
封容看着他,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心脏,“你想和鄂明秋做个了断,但是你没想过你会赢,不是吗?”
鄂静白的手微微发颤,杯子里的红枣茶几乎要泼洒出来,他只能先将杯子放下来,用力交握着双手,不让自己暴露更多的失态。
封容摇头道:“如果你是抱着这样的心态的,那我不会同意你去和鄂明秋对上的。”
鄂静白哑声道:“他不会甘心死在别人手上的。”
“他甘不甘心又怎么样?”封容的语气淡淡的,“他是很强,但是一个灵安全局都对付不了他吗?光是总办外勤组杀过的强者都能堆满两层楼,他算起来也不是最强的那一个。”
鄂静白无言,怔怔然地不说话。
“你来动手,从总体来说算是可以减少损失,”封容如是说,但是眼神有点冷,“不过你觉得总办外勤组能承担得起失去一个组员的代价?还是你觉得你死了之后,颜米一定可以恢复原来的生活?”
封容提到的都是鄂静白最在意的人,他情不自禁露出痛苦的神色。
那些深入骨髓的痛苦肆无忌惮地跟着他,千百年来,从来不愿意轻易消失。
封容注视着鄂静白,眼神里带着一点失望,“你知道为什么你和鄂明秋会走到这一步?其实在你妹妹那件事上,你没做错什么,犯罪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正义和公平都需要牺牲一部分人才能够守得住……”
“如果一定要说你哪里错了,那也很简单,我说过很多次,我们只是执法者,不是审判者,也许你曾经是父母官,你可以决定他们的命运,但是事实上,你真的能决定吗?”
“在那个乱糟糟的世界里,法律都是很难起到作用的,你可以杀鸡儆猴,可是你不能杀死所有的鸡,而且你也没有尊重罪恶和代价均等的法则,你可以做一个卫道士,可你不能是举着正义的牌子当刽子手,也不能把没有犯罪的人当成是洪水猛兽。”
“对颜米是这样,对你妹妹……也是一样。”
他不能因为颜米是罗成的实验品,是非观念分不清楚,就觉得他始终会做下万恶不赦的事情。
同样的,他也不能因为他妹妹被鄂明秋送去轮回道,以灭世魔星的命格出生,就提前扼杀掉这一条小生命。
鄂静白捍卫公平和正义的信念的确值得人敬佩,但是过了度就是偏执,偏执了就会酝酿出更大的错误,如今的种种困局,何尝不是鄂静白当初没有处理好而留下来的隐患呢?
鄂静白没有错,但是他也错了很多,是非在他的身上同样模糊了界限,没有人能分辨得明白。
屡次冲阶失败的鄂静白之所以动摇了自己的信念,也是因为他在颜米身上同样看到了善和恶交叉的灰色地界,鄂静白终于在千年后走出困守自己的迷障,看清楚了这个黑与白并不分明的世界,这样的认知彻底打碎他成型已久的世界观——
他开始在想,他那些年所斩断的恶念,他所坚守的以杀止杀,他所有从善恶角度去判定的生死,究竟是不是真正正确而公平的答案?
鄂静白是真的想不明白,所以他就问了,他问封容:“我真的错了吗?”
一千年前,他被钉进棺材里的时候,他就问了同一个问题。
一千年过去了,他仍然没能得到答案。
“就算是法律也是人定的,人为的东西就会出现漏洞,总要有人去补齐漏洞的,”鄂静白的语气急促,指尖都在发抖,“那么多人犯罪,执法者抓不住他们,法律判定不了罪过,好人在受苦,坏人在享受,有人手握特权,有人无处申冤……我去补这个漏洞,也错了吗?”
封容闭了闭眼,“但你也是人。”
鄂静白僵住了。
“是人就会出现漏洞,你也会,”封容重新睁开眼睛,眼里一片清明,这个污秽又乾坤朗朗的世界都仿佛藏在他的双眸里,“你应该去补的是法律的漏洞,补的是执法者的漏洞,而不是去和刽子手抢工作。”
鄂静白怔然地看着他,眼眸破碎,好似伤心欲绝。
封容轻声说:“我不是在指责你,也不是让你推翻自己的信念,我只是希望你能看到一条新的路,然后拼尽你的全力去走一遍,我也不知道那是对的还是错的,可是静白……你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鄂静白嘶声道:“我走不动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在有需要的时候,这双手会变成夺人性命的利爪,“我守不住……一千年前也好,八百年前也好,那么多人死在我面前,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百姓,我见过的所有人……我那么拼命,我花光了我所有的力气……”
他发出近乎抽泣般的悲鸣,“我豁出去了这条命……还是守不住……最后……什么都守不住……”
字音落下,鄂静白的脸上已经泪水滂沱。
封容从自己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